特别接见出来后,我想着还是张律师可靠,就把这事托了张律师。经过多少周折,他这才说是事情弄妥当了,不日可以无罪开泽。‘但是里面的人都得应酬周到哩,“他说:“否则他们彼此间吃醋起来,事情仍旧会弄僵的。”
我先后付出六根大条,其他一切的杂费还不在内,张律师的公费也不在内。
但是史亚论仍旧没有出来。
我到张律师处去催问过几次,说是他在什么时候才可以释放呢,他说你不要心急呀,私下讲好是讲好,他们在面子上总还要算公事公办的,太明显了,不是贻人以口实吗?
我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又到看守所去要求特别接见,所长让了坐,笑对我这:’哈夫你来得正好,再迟一会儿他便要离开这里了。“我惊喜过望地说:“是真的开释了吗?”他还是笑着说:“是移送法院。到了法院便没有事了。”
我更加慌得说不出话来。张律师不是明明告诉我可以释放了吗?怎么又要移送到法院去呢?
不久,史亚论出来了。我说:“为什么要移送到法院去了”他也愁眉苦脸的答道:“不知道呼。不过他们说这是手续问题,到了法院就可以释放回家了。”我疑信参半的呆了片刻。一个兵士来催他上囚车了,我跟着出去,见他上了一辆大卡车,有十几个人同他坐在一起,还有许多穿着黄衣服的兵士在押送,他对我说:“即使我再过五六个钟头还不见释放,你就到地方法院看守所去探问一下吧。”我颔首无语,眼看着大卡车去远了。我这才又絮絮问所长吉凶如何,所长再三安慰我说是不要紧的,到了法院问几句话,就可以出来了。
我只得告辞出来,又去找张律师,张律师恰巧出庭去了,我快快独自回家,心里苦恼极了。到了下午三时许还没有信息,我便跑到梅林京路地方法院看守所去。到了看守所门口,我又准备好笑容问守门的警察,这里可有一个犯人叫做史亚伦的吗?警察瞪着眼睛回答道:“此刻又不是接见的时间,明天再来。”我说:“这个犯人是今天新解到的呀,是从保安司令部移送过来的。”话未说完,只见里面走出一个清秀的办事员模样的人来,他诚恳地对我说:‘今天解来的犯人,要到六点钟以后才能到此地哩,你就等着也不过在门口与他见一面里了,又不能交谈的,我看你还是改天再来吧。“我说:“我亲眼看见他是在上午坐上囚车到这儿来的,怎么说要到晚上六点多钟才可以到哪”他答道:“囚车不是直接送到这里来的,他们先要到地方法院去开过庭,再收押在临时看守室里,直等到法院办公时间过了,这才一齐解送到这里来。到了这里还要审问一遍,如姓名年龄籍贯及所犯罪…你还是不必多等了吧。”我这才死心塌地又回家了。
后来张律师再三对我解释说:“里面本来是统统讲好的,无罪开释。不料这事情忽然给司令知道了,司令这几天情绪恰巧不大好,他说犹太人虽比不上什么友邦人士,但毕竟也还是外国人呀,事关国际观瞻,你们得好好的办。你想,军法处长这不是碰到难题了吗?他赶快打电话来问我意思怎样,我是知道你蒋小姐脾气的,而且令表弟在里面不知怎样急呢,若要再等上一个半月,等司令部方面冷一冷再说,恐怕史先生的身体先要吃不消了。后来还是军法处长想了一个折衷办法,就是被控同谋的本部军人既查不出,则史亚论既非现役军人,自应移送法院办理,送到法院便没有事了。待小姐,你可千万放心好了,不是我夸句口,法院里面上自院长,下到司法警察,都是我的好朋友,只要再打点打点,包管史先生没有一些事的。”
我听了心中很不高兴,便说:“我们明明同他们讲好出六根金条就无罪开释,怎么现在又改为移送法院办理了呢?我虽然不懂法律,但据别人告诉我说是非现役军人犯罪根本应该送法院办理的,这又何必花钱帮忙呢?”
张律师拍着我的肩膀说:“是呀,他们顶好也是叫史先生无罪开释出来呀。但是谁会料到半途里忽然杀出个程咬金来,这几天司令的情绪恰巧不好呢?这也是史先生的魔星未退,怪不得他们,他们总算是很出力的了。据承审的军法官说,他在案卷上口气做得很活络,包管史先生到了那边会开释的,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心中又气又恨,却又无法可奈何他。
如此又拖了三四个月,张律师先说在检察官跟前去运动一下项便当,只要他来个不起诉处分,不是一切都完了吗?否则起诉以后,初审弄好了还要准备第二审第三审,钱也花得多,事又拖久,我想着这话也不错,他又说首席检查官是他的老师,再过几天恰巧是师母的生日了,“我看我们不如备好一份厚礼,由我出面送去,在吃酒的时候我便抽空同老师谈一谈,我这位老师真是个清官,送钱给他,他是万万不收的,还要揭发出来重办,只有用这个方法,我包管替你弄成功。唉,我看史先生命中大概是注定有贵人扶助的,否则怎么碰得这样巧呢?”
于是又代送了礼,但史亚伦的案子终于起诉了。
这次张律师的解释是:“这个承办检察官真是牛脾气呀,人家替他取绰号叫做黑旋风,哈哈,他虽没有两把大板斧,但拿起一枝朱笔来却也是一样乱点的呢!我老师虽然是首席检察官,是他的上司,但对于这种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却也拿他没有办法,你要是对他明说呀,他还以为你上司得了好处叫他卖白人情哩,所以我老师只好暗示他,他又不懂,恨得我老师真是牙齿痒痒的。唉,蒋小姐,这也是起初我自己不好,我太替你同令表弟打算了,我因为眼看着你们已经花了这许多钱,所以好省的地方总要想省一些,其实这承办检察官跟前是应该烧些锡铂灰的,如今是供错一着,反而多手续了。”停了一会,他见我面色不豫,便又安慰道:“不过这承办检察官人虽是十三点脾气,吸血的本领倒是很大的,要是我们同他讲斤头,包管他来个狮子开大口,也是讲不落的。如今预备把这笔钱花在推拳头上,不也就是完结了印我老师同这个推事也是好朋友……”
我毅然打断他的话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公事要公办就让他们公办去拉倒,预备一个死哩,也要死得痛快些,不要被人家零碎吃光了,拿钱塞狗洞还得受气。”
张律师也咧着嘴巴笑道:“蒋小姐,你这可是怪我办事不力吗?史先生这件事可是真不容易办哩。人家都知道他得了二十根金条,这就不想大家分润些,还肯给他白帮忙吗?不然呀,就凭我张某人这些面子,怕还不是闲话一句,还要用什么金呀银呀的。蒋小姐,一个人要想得明白,钱财本是身外之物,什么地方来的自然还从什么地方去,只要财去身安乐,像史先生这般人才,还怕出来之后没有别的方法去弄钱吗?”我听着觉得万分刺心,以后便决定不再去理他了。
史亚伦在地方法院看守所里也混得熟了,他们得了他的好处,便替他设自去,叫他装病住在监狱医院里,可以自由行走,不必再挤到普通监房去了。他似乎不再像从前般恐慌畏惧,他只觉得这是无所谓的事,在监狱里他还认识了许多朋友。大家谈谈犯罪的经过,有许多人都是累犯了。“在这个社会上,不犯罪又去做什么事呢?我们并不后悔不该犯罪的,只是后悔犯罪行为欠绸密,致被抓了进来,进来以后又没有大亨帮忙,以至委屈了这许多天罢了。着许多比我们犯罪更大的人都逍遥法外,说起来我们还是冤枉的哩。”他们的意见大致是如此。
史亚伦在写给我的信中也说:“我起初只觉得以后是完结了,没脸再见人了,现在才知道这是无所谓的,社会上大骗子多得很哩。我只不过骗一个不相干的外国人,得了这区区二十条,又有什么罪过呢?更何况这二十条现在已经有大半数给别人转骗去了,而我自己并没有享受过什么,今天却还在这里面受罪,我的罪与罚又是多么不公平呀。唉,小眉,你不知道其实谁都在做着犯罪行为呢?譬如说最普通的便是有配偶者与他人通好,商人滥发支票等等,这不都是犯的刑事的吗?只是对方不敢或不愿告发,他们也就无所谓了。我现在只是难过自己的不幸,而再没有什么惭愧与悔恨哩。”
监狱生活不能予犯人以觉悟,却更把他们教唆坏了,这又岂是立法者初料所及的吗?史亚伦究竟是一个聪明青年,误入歧途,终究会觉悟的,我要救他出来。
结果是我假借窦先生的名义,向另一个有地位的人说了,由他去说情,这样史亚论就当庭交保出来,这件事情仿佛也淡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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