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原初的黑暗

作者:衷雅琴




  在我的日记中,我正在不断尝试着寻找入口,记录下我的进入虚无飘渺境界的历程。所谓的身份、所谓的思想,还有详尽的如何说话的技巧,我几乎都把它们抛于脑后。
  它始于我的睡眠,是一段半梦半醒的关于年轻的记忆,梦醒时分,我竟还以为自己仍然花季少年。在今早的梦中,我和迈克尔·乔丹正打着篮球,我俩块头一样大,可能我还要更魁梧点。当一个人生病的时候,那么多的角色和人物都会搅和到一块,与之伴随的还有自我厌恶、自我保护的意识,以及一再的迟钝和恐惧。我犹如水中游弋的木筏,遭遇着千般感觉和恐惧的重压,还承载着清晨产生的一种幻觉(有时会持续十分钟)——以为自己依然年轻如初、身强体壮。
  生病把恐惧——这次死神不会再放过我——和那些陌生而让人分崩离析的痛苦以及折磨混在一起。好比你去参加一个人的葬礼,你用最纯净、最不朽的态度来看待这种永远的失去、这种原初的黑暗,它们不仅不可或知,而且一旦步入其中,你将不再是自己。现在你完全属于自然、属于时间:身份不过是一场游戏。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都不会令你太痛苦,身份仅仅是被人意识到的一种方式。记忆,完整也好,清晰也罢,抑或稍纵即逝,最终都要消失,也会被搁置在一边,就如一个人一旦离开教堂,就把祈祷存放在脑子里一样。真正引你回归地球的只有死亡,地球是举行葬礼的盛大的教堂,随之你就会向着宇宙的尽头驶去,据说光就是这样达致无限。
  可以把它称作是地狱,这种说法耸人听闻,令人恐惧:在一个充斥了危险的极深邃的空间里,它的尽头是鲜血和意识的终结。然而我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愤怒或是准备愤怒地去反抗和控诉什么(不知怎么的,我总是缺少怒气,我有强烈的一面,也有欲望,但就是没有怒气。我一向认为男人是怒气冲天的;这就是我喜欢女人和同性恋者的原因)。我不再年轻了,我意识到自己对这一点并不是太厌恶,甚至有些平心静气,有些觉得好笑,我是一个明白时间的车轮在滚滚向前的人,清楚地知道有些变化已经发生了。
  我的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生活对我来说还是神秘的,就如同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只是我已经能感觉到我曾经渴望的机会正在腐烂,而且我不再以为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由于语言的表达需要有所限定:我不能说我将在这个夏天看你。只有痛苦能够让我意识到生命的存在,在所有的日子中是埃伦一直在支撑着我的。有时,我不能完全地相信我曾经活过,我曾经是另一个自己,也不能完全相信我写过——和爱过或者失恋过。我不能真正地接受这一切统统被抹去了痕迹。噢!我能理解一切的停止,也能理解用其他的什么东西来取代我的伟大的力量(或者是用沉默),但是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还保持着身份是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在我所有读过的关于死亡场景和老年人的描写中,这样的事情从来就不曾有过。在我自己的生命体验中,我突然领悟到这一点,我的记忆也不再隶属于我的身体,而它可是语言所赖以产生的环境,这是很令人惊奇的。
  当我生病了,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买一个非常棒的电视机。也许我们需要的就是流行文化的那种夸张的表现形式,夸张地表现它的聪明诙谐、它的磅礴大气。
  当一个人创造出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术语时,很难想象它是否会约定俗成——不管怎么样,我现如今非常喜欢“压力管理”这个术语。压力管理意味着几乎将责任放在一边:每天晚上临睡前一粒安眠药丸,电视节目无休无止地播放(极夸张的表现形式),只在我感觉到需要融入到这个世界或想与人交际的时候,我才回他人的信。这是一个很老气的青春期,正如歌剧中的女主角所唱的……看啊,我正在死去……
  今早该服的药:两粒布洛芬,一粒拉米夫定,一粒叠氮胸甙,一粒百解忧,昨天晚上是潘他米丁治疗,因昨晚盗汗,我浑身湿透了。由于身体的虚弱和我的无知愚昧,使我陷入了黑暗的地狱,也使得我的身体充斥了带有焦躁成分的恐惧。针头取代了亲吻。死亡和我势均力敌,激烈的碰撞,十足的、相互的厌恶。死亡不想要已经在尝试药物治疗的人,它是得意忘形的(肥胖和苍白——然后是经过药物治疗后的暂时的大面积的粉红和紫红色——和头皮屑一般的颜色,最后我变得十分的理智),然而死亡贪婪的本性最终将取得胜利,我觉得死亡像泥土一样朝我包围而来。
  可能你会说对于生命我付出的努力太少,但同时礼物这个词用在这不也是恰如其分的吗?我正在做与死亡和解的工作吗?礼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塔列朗的词语,疾病不就是我与死亡之间互赠的礼物吗?疾病悄悄地侵袭而来,疼痛而美妙。
  我还是有成千上万种的想法——但这些只不过是许许多多想法中的一部分——并且,像过去一样,我还是很无知。
  我不知道黑暗是否在我的内心慢慢地滋长,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正在慢慢地消失,轻柔地向外炸裂成无数的小碎片,转变成别的形式的存在:微小的存在。我能清楚地觉察到这种特定时刻的迅捷,我开始明白这个世界从来不是完美的、绝对的,我偶尔也会想想这个世界的动机。这样的想法必将带给我们满足、甚至是无畏。分离,超脱,和死亡。我观察着他人的生活,他们的坚持,他们所认为的优点——责任,非凡的才智,成就感——我认为这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毫无意义的。而我自己呢,管它呢,是天才也好,是骗子也好,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我真正考虑的是——我被来自记忆的最边缘地带的声音和事件支配着,好像我从来没有存在过,惟一真实的是这个位于伊利诺伊州的前院,在这儿,记忆中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跑出来直到我死去。
  让我苦恼的是,我可能活不到新世纪到来的那一天,因为,很小的时候,在圣路易斯,我就对领养来的姐姐玛丽莲说过,我想活上70年。这样,我就可以看到世纪末的庆典了。我记得当时房间里真实的灯光;我说灯光真实,是因为我当时并没有在做梦。那会儿,玛丽莲长得很漂亮,圆圆胖胖的,有一点爱炫耀自己,她说她可不想变得和奶奶一样老。如果她还活着,她现在肯定70岁了,在大街上碰到,我可能都认不出她了。
  我问了所有的人——我六七岁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所有的人,包括学校里的孩子,老师,自助餐厅的妇女,别的孩子的父母亲:你想活上多长?我觉得这个问题中隐藏着这么一个寓意:你热爱什么?你热爱生活吗?在任何条件下你都会努力地生活下去吗?
  活到下世纪末,有人问我,我就这么回答。可是,我办不到啦。
  真正的故事,自传体的故事,像一些小说所描绘的那样,可能早于故事很久就开始叙述了;真正的故事在具体事件发生之前,在具体的人出生之前,可能就已经发生了。所以,在我看来,一本关于死亡的自传应该包括欧洲的犹太人、俄国人以及犹太人事件的描述——大规模屠杀和逃亡,谋杀和革命把我的母亲赶到了这儿(一个像我一样的家庭,拉比之家,辗转流浪了40个世纪,与半个世界的国家有着姻亲关系,血液中流淌着这些个国家的遗传因子,以至于在描述我自己的章节时有很多枝蔓,有着纽伦堡、汉堡、圣彼得堡等地的痕迹)。所以,我也可以向美国,向伊利诺伊州,向世界上的各个角落提出申请,要求移民入境,要求游牧的生活,成为妇女们的骄傲,过一种好色纵欲的生活。当然,在某种意义上,也要接受谨小慎微的生活方式。在关于社会阶层问题的讨论上,当他们把充满激情的信仰和对自我的定义相结合起来看的时候,我将会来上一段爵士乐中连复段的演奏,而且我将为那些绝对地坚持不通过社会阶层,不通过固定的概念,就这么界定他们是谁的人演奏上一节乐曲末尾的华彩乐章。我的生命,我的工作,我的感觉还有我的死亡都将和他们紧紧相连。
  至于我自己的生活轨迹,我来自纽约,现在,它对我的影响似乎更大了一些;我试图摆脱这些。我已经为我的孙子描绘了它的情景。我总是觉得埃伦和我很可能再去那个地方。
  在纽约,人们只是关注当下的生活,可比苏格拉底所建议的花的时间要多得多。所以,在你参加一个聚会时,或即使是你一个人呆在一个房间里,思考所谓的万事万物的长远意义之类的东西,对你来说都很难。当我第一次来到纽约,我是哈佛大学学院的学生。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六个年头。那时的纽约远没有现在这么光彩夺目。不仅看不见装饰着反光玻璃的建筑物,而且石头建筑看上去线条僵硬,在街道两旁笔直地站着,它们采纳太阳光线的窗子也显得太小了一些,在夕阳下闪着光:就像一排排穿着由亮片装饰着的紧身褡的房子。我坐在一位同学的敞篷汽车上,在街上兜风,他的母亲非常富有,这车就是她的。能看见一排排屹立着的建筑物跳跃着向后跑去,他们在我的脑子里依次清醒过来。大量的广告牌在我身后流淌着,告示牌和霓虹灯还有窗户都传送着这样一种信息:欢迎你进入单身世界,你将不再孤独。纽约的用词总是有些淫秽。但在平常繁忙的工作日,宽阔街道两旁四四方方的建筑在蓝幽幽的灯光的映照下,还是有些气势逼人有些可爱的。由于拥有铺天盖地的美丽和率性活泼,这座城市就成了——世界上的美丽奇观之一。
  纽约是美国性欲之都,美国是一方你能够遭遇到或多或少的矫揉造作的激情的土地。所以,在战争期间,佩吉·古根海姆①和安德烈·布莱顿②来到了这里,而害羞的托马斯·曼和虚伪的伊戈尔·斯特拉温斯基①则去了洛杉矶,那是为窥淫癖者准备的最好的地方。我总是为纽约而疯狂,依赖它,害怕它——是的,它是危险的——但是除了这个,这儿还有因为你年轻而必须承受的压力,和一种来自你还不能做你真正喜欢的工作的压力,你不能去做有鲜明特点的工作,突破性的工作。令你感到困惑的在于,面对这个城市的诱惑,你可能身不由己:在你找到你真正感兴趣的事情之前,也许你已经被这个城市吞没了,也许你会从这列火车上跌落下来,不管你喜欢用哪一个比喻,这是事实。你很可能虚度一生的光阴。不管你是努力工作,还是一点也不用心,你都会目睹你的判断力渐渐地消亡;你会观察到人们总是从他人的话里撷取为己所用的句子——如此地拾人牙慧,有时就像捡起已经死去的鸟;你会目击在魅力的背后——每个人都是善妒的,这不是玩笑。纽约市里各种的声音碰撞在一起形成一种混合声响,在各种各样的聚会,时而这种声音很突出,时而这种声音又很虚弱;有时搞点慈善活动,但有时又虚伪狡诈;有时来点夸夸其谈的演讲,有时又很是彬彬有礼,谦让有加;然后,晚餐,一切又继续(雷纳塔·阿德勒②过去常常说,在纽约,你想让某个人成为不受欢迎的人的话,只要在神经紧张的、争强好胜的人面前称赞他就行了)。在这个城市,来上一段稍微带点儿文学味的演讲都会标榜自己是全美国最好。人们总是说:“哈罗德,你今晚会听到全美最棒的演讲。”可能这场演讲不过是一通疯狂的长篇大论,或者是一些无实际意义、听过就忘的插科打诨。至于诚实这个概念,由某种所谓的率性所替代,而真理从来就不是议论的中心,好像在纽约,它几乎不存在。
  我现在感觉非常好,这一个星期都是如此,部分由于某种神秘的生命循环的原因,我觉得非常幸福。这个世界仍然是很遥远的。但我能听到它向前滑过时每一刻的低语。然而我是幸福的——甚至有些兴奋过了头,很傻,但我就是幸福。说一个人喜欢死亡,似乎非常奇怪。埃伦已经开始笑话我的这种行为了。我们知道我们很荒唐,但我们能怎么办呢?我们幸福着。
  我,我的文学的影响力均在国外,但我停泊在这儿,在纽约。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城市比这儿更适合死亡,我选择这儿。我希望我死时,面向窗外,我,躺在我的床上。这儿的哪怕是愤怒、不适、肉体和心理上的极端危险处境都令我有兴致,这是其他任何地方的舒适惬意都比不上的。我的床在一个木制的平台上——向上走上三步——就是窗户,我就这样蜗居着,向外望去,我能看到市中心,和它的不断变化着的一排一排的高楼,还有灯光;鸟儿飞过时的影子投在我身上,我的脸和胸脯上。
  我不能改变过去,我想我也改变不了。我不期望被大家所认同。但我喜欢我的作品,其中有很多的故事和两部小说。即使是为了摆脱折磨我的疾病,我也不会选择放弃我的写作,我想我不会做这样的选择,我做不到。
  人们可能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厌倦作祈祷的人,厌倦作诗的人,这些仪式令人眼花缭乱,也专为人而设,而且令人愉快,但它们比令人不愉快还糟糕,因为它们不真实——真实是如此的宝贵。人们想多了解一点真实。上帝意味着无限,意味着广博深远,而这病,这死亡,发生在我身上的,这种小小的、定义十分明确的毫无想象空间的事情,是非常纯粹的真实,不会有奇迹的发生——没有谁能引导。我正站在一艘已解开绳索的小船上,一艘方头浅平底船,航行在弯弯曲曲的江面上。小船在颠簸。我不知道我正在做什么。这种懵懂的状态,这种紧张地保持平衡的状态,这种震动和不稳定在我的头脑中泛起了大大的涟漪。平和?世界上可能找都找不到。但在这柔和然而湍急的水中央,在这天空下,我要开始航行了,我听到我自己在笑,一开始有些神经质,而后才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直至我在这笑声中被湮没。
  
  注:
  ① 意大利著名艺术家。
  ② 法国艺术史上超现实主义流派的倡导人。
  ① 美籍俄罗斯作曲家,是现代乐派中名符其实的领袖人物。
  ② 美国女记者,擅长写政论性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