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小巷

作者:佚名




  “那女孩正与团伙中人交往呐!”
  荻江一边隔着柜台替我斟酒,一边这样嘀咕着说道。我一仰起脸,她就小声叹气,仿佛遇到难事似的微笑,并将视线移向屋角的小花瓶。
  这枝黄色花儿,边沿已枯萎成茶色。花和望着它的女人呈同一种姿势——垂着头。这个女人今年该有四十三岁了吧,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默默地喝空了杯子。
  在两个人的沉默中响着下雨的声音。前一场雨把樱花裹走了。日历上还是四月,可是背弃了花季的雨格外静谧,与这条小巷的灰暗夜色十分吻合。
  这条小巷在前面一拐弯就迎头对上钢铁厂的混凝土围墙,这家死胡同中的小酒店,店面极小,没灯的话在白天也会被看漏,坐下来背几乎要碰到酒店的玻璃门。虽隔着一层玻璃外加一道门帘,然而路上的雨声还是一声声打在背上。
  不知从何时起,我养成了专挑下雨的夜晚推开这扇玻璃门的习惯。别看这是家小店,却不乏钢铁厂职工和小巷居民这些固定客人,有着凡进餐就少不了它似的兴趣。但一下雨客人自会减少,我到十一点快打烊时去一看,荻江正手肘支着柜台茫然地瞧着电视。虽然与荻江的关系已在二十年前结束了,但只要看到以往多少有点关系的女人替别的男人斟酒或笑脸相迎什么的,心里总还是有些不舒服。
  虽说如此,可店里只剩下两个人时,互相又没什么话可说,光是听雨声。大多数时候,店里的帮工、那个二十二三岁的春子姑娘都在洗刷。平时,当两个人的话题像一根线突然中断从各自的一端耷拉下线头时,那好说话的姑娘便会主动用她那爽朗的声音为我俩将沉默的真空填满,可这一夜姑娘不在。
  “是去看电影了吗?”
  我终于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要是做这类孩子气的事倒好了!”
  荻江突然想起似的又替我斟了酒,说道。春子的男朋友叫正一,以前常一个人来店里,是个为人亲切自来熟的人,我知道他和春子说话亲热,却万没想到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走到了这一步……”
  “戴着一样的戒指呢!”
  荻江竖起左手的无名指给我看。进入四月以来,荻江发现两个人在同一手指戴上了同样的戒指,她感到奇怪,于是就追问春子,而春子以少见的固执表情回答道,去年年底两人开始常去外面喝茶,但也仅此而已,戒指是夜市摊上他买来半开玩笑戴在我手上的,并非确定了什么关系。荻江的叙述中夹杂着叹息,这叹息,似乎不仅仅因为看到这个自己收留的、十年来当作亲生女儿培育的无依无靠的远亲孩子与一个不懂道理的人搅合在一起而产生了焦虑。要说一个黑帮流氓爱上一个规矩女子,岂不正是二十年前我与荻江的关系吗?
  “我可不认为仅此而已呢!每到休假总是夜里很晚才回来,最近竟然关了店门之后还外出一两个小时呢!”
  “是怎样一个人呢?……要是藤川帮的成员,可能我多少认识。”
  “嗯,你在这里见过。还记得二月份下雪的那个夜晚吗?就是那个洋洋得意地表演着边嚼口香糖边喝酒把戏的男孩。”
  听她这么一说,一个白色泡泡糖的气球在我脑海中膨胀开了。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一面吹着泡泡糖一面让酒在唇边流动,夸夸其谈地说着些无聊的事。这人带着九州还是哪里的口音,起先我还以为是钢铁厂的职工,但他说话的口气和身体的动作里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当时我还没有那么敏锐的嗅觉可以嗅出这年轻人身处于我曾经存在过的世界,他非常轻薄地和我打招呼,当知道我就在这条巷子尽头妹妹妹夫开的电器商店做事时,就说:“是个好职业啊。”最后拍着我的肩说:“叫我小正,别人都这么叫我。”总之是一派极端轻薄的小流氓腔调,但孩子脸上的一对圆眼睛里还满是天真无邪的稚气。荻江进了里间,他便将泡泡糖凑近春子的脸蛋。春子一面将破裂后沾在自己脸上的泡泡糖拂去,一面用双眸报以亲切的微笑。这一幕还留在我记忆中。
  “可我不是因为他是流氓才讨厌他的……”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正一声不吭呆呆地打量着自己左手的小拇指,荻江的语调中似乎带有后悔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的意味,她故作轻松地说道:“没什么,哪怕真有了某种关系,这孩子也已经二十二了,到了自己决定自己前途的年龄。”
  “多少岁来着?”
  “……你说啥?”
  “二十年前呗!”
  “比现在这孩子大一岁……”
  这样回答完,荻江像是要逃避刚才的话题似的小声说道:“这雨,啥时候才停呢?”
  
  “我还没看过荻花呐!”女人笑着说,“自己虽然叫这个名字却还从未见过,汤河原附近有个赏荻花的胜地,你带我去吧。”说这话的时候就是二十年前的十一月下旬吧。
  自从这个我常去的饭馆的收银台女孩主动跟我打招呼以来,我们交往已过半年,这是头一次结伴远游。到那里才知,原来所谓胜地,不过是荻花像杂草一般茂密地生长在一个破庙的小院里而已,而且已经过了季节,花都谢了。尽管如此,荻江看见残存着两三片淡紫色花瓣的枝头,还是微笑着小声说道:“这就是我的名字吗?……”也许是觉得特意让我陪她来却看到这般景象,有点过意不去了,她勉强装出快活的语调。望着她的笑脸,回想着一个月前她说的“我也想结婚!但只要你一天不洗手脱离那个社会,我就不会点头”,我暗暗下定决心要荡除胸中迷雾,不能再犹豫了。
  
  那天夜里,在听得见溪水流淌声的温泉旅馆,我把自己“脱离团伙”的决心告诉了荻江。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我料定自己必须断一根指头。
  “断一根指头,说起来简单,你知道有多痛吗?”女人说,儿时她弟弟把手伸进车床,食指被切得粉碎,那时的高声叫喊至今犹在耳边。我说,这我当然知道。“不,你啥也不知道……我,并不是值得你去忍受如此剧痛的女人啊。”不知是看轻自己抑或是瞧不起我这个年轻气盛的男人,女人嘴角边露出一丝嘲笑,目光投向我扔在被褥边的外衣。外衣袋里插着女人在寺院摘下的细枝条,那朵花儿已经枯萎,缩小得几乎看不见了。“我连折花儿的细枝都不忍心,怎么会让你去切断血脉相通的手指呢?”女人的目光从荻花的小枝移向我的小指说“你的指甲长了,”她把我的手指含到自己口中,用雪白的牙齿咬住我的指甲。女人暂不吐出咬下的指甲屑,却在紧闭的嘴里不出声地嚼着,随后吞下,同时第一次猛地把脸贴到我的胸前。
  此时的荻江已然有了另一个男人。
  那晚,直至我离开酒店,春子一直没回来。
  虽然有些担忧,但正如荻江说的,还是随她自己的意愿为好。二十年前,荻江也是按自己的意愿去选择幸福的。不,也不知是否真的幸福,与我分开之后,荻江很快与一位规规矩矩的公司职员结合,随后去了仙台,然而婚后不久即宣告婚姻失败,五年后重返住惯了的本镇,并且不再对婚姻抱任何幻想。她在这个小巷深处一直生活到现在,为的是藏起曾经受伤的身子。因为镇小,我听说了荻江回来的消息,也曾在街头看见过与昔日不同的穿着低领服装、浑身散发出女招待气息的她的身影,但是直到四年前我所在的团伙被藤川帮兼并、我以极为自然的方式脱离了那个社会为止,我一直未下决心掀开荻江店铺的门帘。
  “反正都这样,当初不如我主动投身到你的世界就好了,也许……”
  阔别十六载的荻江说着说着便流下了眼泪,她任由眼泪静静地在她那消瘦得仿佛连眉毛都变细了的脸上流淌。当时一边是我只能以不成其为回答的“不过我总算留下了这根指头”回应着,一边是她茫然地望着自己左手的小指头。但我不知道,剩下这根手指、或曰这根手指仍与我血脉相通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正如荻江说的那样,如果我们当时凭着自己年轻,索性不顾一切地迈向对方的世界,恐怕就会改变两个人的命运了。然而阔别十六载的两人从年龄上也没法后悔了,即使逆着命运的河流而上,也无法回到遥远往昔的岸边。这一点,我们到这把年纪已深深明白。店里只剩我俩的时候,荻江也决不从柜台内出来。
  和荻江分别后的三年时间里,我一直用绷带缠住那根活在手上的指头,不让别人也不让自己看见。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也许,这仅是因为幼稚吧?由于这个原因,至今随着年龄一起苍老的手上,唯有这一根手指与众不同地白皙,还见证着当年的年轻无知。
  指甲也是这根比其他的白,望着它就会觉得只有这一根手指活在自己的肢体上,又仿佛觉得只有这一根已死。
  荻江只在四月下旬的那一晚,说了正一这个名字,其后再未提起。
  春子和以前也没啥两样,是否二人的关系已经断了呢?我在街上遇见被藤川帮兼并时成为新骨干的吉村,不动声色地打探了一下正一这个人,听到的只有这样一句话:“是个不错的家伙,本性纯情,眼下正和哪儿的良家闺女拍拖。”五月的某个晚上,我亲眼看见这两人踏进了车站前那种旅馆①的界域。虽然我当时看到的只是背影,看上去正一害羞地缩着肩,像真是个纯情种子,好像春子这方更主动。
  荻江是否知道二人的关系却不告诉我呢?她不会因为相信春子而放任其自流,一定是在想方设法阻止爱如亲生的女儿接近暴力团伙的成员,而这种想法又不便说给我听,因此她三缄其口,独自一人焦虑不安。如果想到我们俩二十年前的情景,她自然同我一样,多少会有无论如何先让两人结合在一起再说的心情,但比这种心情更强烈的仍然是让两人分开这种“父母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春子,我仿佛听到了二十年前荻江“你不洗手不干我们就吹”的喃喃语声。
  事情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到了六月,一个仿佛进入梅雨季节的阴沉沉的雨夜,我像平时一样钻过绘着荻花和墨笔字的旧门帘,正要推玻璃门,手却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空中。里面传来荻江说话的声音:“为了春子,我请求你。”磨砂玻璃的上半部分为透明玻璃,我看见一个像正一似的背影。荻江又说了一遍:“拜托了,我想让那孩子尝到常人的幸福。”同时从柜台上伸出手来抓住正一的一只手,从他的无名指上把一个很细的银白色戒指褪下,戴到小指上。
  穿文化衫的脊背此时也缩着肩,显得格外萎缩。
  我不再推门,转身回家。
  妹妹奇怪地打量着没带酒气、绷着脸回到家里的我。我问她,把戒指从无名指褪下戴到其他手指上是什么意思?妹妹说,那大概是解除婚约的意思吧。我内心早已认可了妹妹的这个回答。即便不算婚约,正一和春子一定是以他们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交换着某种誓言吧?这便是他们的关系。荻江那只手将正一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就是让他忘记对春子的誓言并且离开她,我问妹妹无非是再确认一下而已。即使没有戒指这档事,从荻江的话里以及她那诉苦的眼神中,我也知道荻江欲拆散二人的心情。
  文化衫的背影也许是向荻江那拼老命似的眼神屈服了吧,他乖乖地点了点头。虽说那是个主动陷入那个社会的蠢货,但一想到昔日的自己,我就对这个为此而不得不放弃爱情的小伙子心生怜悯。
  眼前是文化衫两肩低垂,耳旁是泡泡糖的破裂声。
  从那天以后到正式迎来梅雨季节为止,我只在大街上的咖啡馆里见过一次春子。春子和一个与正一大不一样、看上去挺严肃的黝黑的小伙子在一起,她除了见到我打招呼那一刻之外,一直是笑得合不拢嘴。我结账时从他俩旁边走过,看到春子左手的指头上确实没戴戒指。
  从荻江要求正一离开春子到现在还没过十天,而我似乎觉得在那之前春子就已经开始结交新朋友了。想到这儿,我觉得在春子真诚的笑脸之上,叠映出了二十年前汤河原之旅回来后过了一周,低垂着脑袋凄凉地说“有个公司职员向我求婚,我打算接受他”的荻江的面影。看得出,她那阴沉的表情代替语言向我传达了她“其实是爱我的”这种心情。由于我也爱着荻江,故默默地咽下了她的话。与其和这样一个黑社会人物结婚,不如嫁给一个公司职员更幸福,因此我无言地退出了。
  但是从咖啡店出来,春子无忧无虑的笑声还在耳边响着,我想,也许当初荻江的凄凉表情背后也同样隐藏着笑声吧?正如春子背叛正一一样,荻江不也是和一位规矩的公司职员一齐高声笑着把我背叛了吗——
  我现在对荻江已经死了心,二十年前的往事已经如死水般平静,而春子姑娘的笑声如石块投入水中,使它泛起波纹。心里留存着这波纹,四天后,在进入梅雨的第二个晚上,我去了荻江的店里。我坐在两周前正一坐的位子上,回忆着当时她那强迫正一放弃春子的拼命似的眼神,这不正是二十年前荻江的本意的翻版吗——“那两个孩子——”我正欲问“分手了吗”、而且声音咄咄逼人得自己也感到吃惊,就在这时——
  一个人使劲捶着玻璃门,是正一飞奔进来。年轻人穿着跟那晚一样的红蓝相间的漂亮的文化衫,一头湿淋淋的头发,他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飞奔进来似的,有几秒钟呆立在那儿不动。只听荻江说:“如果你找春子,她不在。”年轻人听了,好像说了句“这我知道”,小幅度地点点头,调整好呼吸,问荻江:“说是春子早就和钢铁厂的男的在拍拖?”
  “钢铁厂?”荻江反问道,同时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大家都这么说呢,就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荻江并不作答,拿起毛巾走出柜台,要给正一擦去身上的水,正一粗暴地将她推开,从衣服下面抽出用手帕包着的刀,握刀的手在颤抖,眼睛盯着刀尖,雨水的水滴从刀尖掉落下来。
  我站起身来,与此同时荻江用力摇着脑袋,大声叫道:“你不可以这样!”并试图去夺他的刀。“我知道!”正一大声说着拂开荻江的手腕,将菜刀在柜台上敲了敲说,“我不会干什么!”他想笑一笑,但笑不出来。他咬着嘴唇,乘我不注意飞快地去了。
  春子是在过了十分钟后、事件的尾声即将消失在雨声中时回来的。此前一直坐在我旁边好像在思考问题的荻江站起身来,问道:“你去了哪里?说你在和钢铁厂的男的约会,是和那人在一起吗?”姑娘原本脸上微带酒气笑眯眯的,看见荻江这副架式也感到不同寻常,便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从啥时候开始的……正一、正一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分手呗!”姑娘干脆地说。她好像什么也不想再说,径直往里间走去。荻江用整个身体拦住她。
  “可是正一,不就是个暴力团伙成员吗?”春子在荻江的逼视下冷冷地说道。一瞬间,荻江的脸色变了,她越过春子的肩头盯着我。春子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不能当他面说这话的人。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想和正一一样笑一笑,可是笑不好。我把手伸向柜台上的菜刀。
  “春子,”我平静地招呼道,“如果正一这孩子不是黑帮,你能否再考虑考虑?”
  掉转头来的春子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继续说道:“那样的年轻人也许没有斩断自己手指的魄力。不过如果我代他断指拿去见藤川帮,那里又有我的朋友,想必可以既保全肢体又脱离他们……”
  我将手掌张开在柜台上,把菜刀凑上去。我的真实心情并不仅仅如此。刚才春子那句“不就是个暴力团伙成员吗”,说到底就是二十年前荻江最想对我说的话吧。这四年来,我是每听见雨声便回忆起汤河原的溪流声、回忆起用自己的牙替我咬指甲的荻江的面影,并一直在雨夜去她的酒店。现在想来,这一切是多么愚蠢。柜台上展开的五指仍然是那一根最白皙。这四年间将我与荻江隔绝的既不是柜台也不是十几年的岁月,而是这根该去掉而没去掉的、还犹如残骸一般以它的白皮连结在我躯体上的指头!我内心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地将刀口对准那根指头。
  “别这样……”
  荻江从嘴缝里发出声音,同时只见她挥舞着白地蓝花纹的袖子,细细的手臂干脆利落地打在春子脸上。她一刻不停地、接二连三地挥动手臂,春子则晃动着一头散发,为躲避那条不断落下的手臂而就势蹲在地板上,但即使这样荻江也不停下。
  “别打啦,痛啊!”在春子的叫喊声中,荻江掉泪了。
  “痛什么痛……这一点点痛……正一,那孩子为了你,本来打算切掉一根手指呢!是我让他洗手不干的。为这,人家今晚特意带着菜刀来了……和切一根手指相比,你这点痛……”
  我一面盯住以全身力气打人的荻江的身影,一面在心中小声叫唤。我一直以为今晚正一拿出刀来是因为知道了春子背叛自己而想制造一起行刺春子的事端,并且我还误会了两周前从玻璃门后窥见的荻江拼老命的眼神。那天她并不是要求正一离开春子,而是请求他如果想让春子幸福,哪怕丢弃一根指头也要脱离那个社会。将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移到小指头上,其意思是优待这根近期内就要死去的指头。
  最重要的是,几天来我完全误解了荻江二十年的真实心情。
  “那孩子可是动真格的哟,他说为了你哪怕是流血。他这么爱你,你却不把人家当回事……他可是真心啊。看那孩子点头时的眼神我就知道……从前……”
  呜咽声淹没了话语,可我的耳朵能清楚地听见那些未说出的话。荻江不是在打春子,而是在打二十年前的自己。
  我蒙的泪眼又重新盯住了展开的手掌。
  刀锋触到了手指,血微微地渗出。但即使如此,这根白皙的手指仍旧连接着我的肢体、我的生命。
  ① 指情人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