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意大利美术家布里

作者:欧阳英




  1999年,在二十世纪即将过去之际,意大利一家出版社为一位已去世的意大利美术家出版了一本精美的专集。该书编者称这位美术家是“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一位美术引路人”。本文的目的就是让中国读者了解获得如此高度评价的这位意大利美术家——布里。
  阿尔贝托·布里(AlbertoBurri)1915年3月12日诞生在意大利的卡斯泰洛城。布里的父亲是酒商,母亲是小学教师。他们的家庭在当时的意大利或许能算作小康之家。希望提高社会地位的布里父母,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1934年,布里在阿雷佐念完文科中学,进入佩鲁贾大学医学系,开始了学医生涯。这个时期,布里就像马蒂斯当年那样,跟美术没什么关系。足球是这个年轻人的爱好,这方面的能力,使他成为家乡足球队的一员。
  1940年,布里大学毕业。已经爆发的二次大战,把意大利和他都卷入其中。刚刚结束了学业,布里就被征召入伍,成为一名军医。与他一样学医的弟弟,两年后在俄罗斯战场上失踪。接下来的1943年,布里在突尼斯成为英军的俘虏。
  1944年,美国人把布里转送到得克萨斯州的赫里福德战俘营。就是在这个新环境中,医生布里开始变成画家布里。一年半的战俘营生活催生了一位未来的美术大家。从这个角度上看,布里真是幸运,尤其是与他的弟弟相比。战俘营当然不是画室,布里只能利用一切手边的材料作画,麻袋布也成为他的心爱之物。在他后来的著名作品中,就留有这时的记忆,那情景与博依斯的体验十分相似。看来,人生经历终归会影响美术家的探索,任谁都摆脱不掉那个限定他的“境”。
  1946年,布里回到意大利,随他回来的还有他在美国画的那些画。迷上绘画的布里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父母,随后就动身到罗马,继续画艺的探索。1947年,布里在玛格丽塔画廊(雏菊画廊)举办了首次个人展览会,其中有些作品博得了观者的赞赏。
  布里最初的绘画,无论是在美国完成的《得克萨斯》(1945年)、《化装舞会》(1945年),还是在意大利创作的《人物素描》(1946—1947年)、《无题》(1947年),全都可以说是带有表现主义倾向的具象绘画。它们虽有令人感兴趣的地方,但称不上佳作。显然,布里凭这样的作品是无法在二战后的西方艺坛立足的。
  1948年,布里第一次来到巴黎。美术馆和画廊的进进出出,使他获得了更多的感动。杜比费及非形象美术的倡导者都对他的艺术探索产生了影响。有些美术史家据此把他归入意大利非形象美术家的行列。就在此时,布里放弃了具象绘画的语言,开始步入抽象美术的天地。一系列的《构图》和《黑白一号》全都作于1948年,在这些由自由的抽象形状和细巧的线条构成的绘画世界中,布里同时流露出对材料、肌理、色彩的关注之情。接下来的一批题为《焦油》(1949年)的作品,仍然继续着类似的追求。在它们之中,明眼人或多或少会发觉康定斯基、克利、阿尔普、库普卡等老一代抽象美术家的影子。可随着五十年代的到来,布里更具个人色彩的绘画艺术日渐显现在观者眼前。《麻袋布》(1950年)、《黑色》(1951年)、《白色》(1952年)、《得克萨斯》(1952年)、《隆起》(1952年)等众多作品,从不同角度反映着布里的种种探索和实验。
  作于1950年的《麻袋布》是布里同题作品的第一件,它发扬了《SZ一号》(1949年)利用麻袋布的作法,让一块旧麻袋布满整个画面,成为不容忽视的主角。在油色、纸张、浮石等材料的巧妙配合下,麻袋布形成一个极具艺术感染力的抽象景观。那和谐的色调,那生动的节奏,那丰富的形状,那多变的肌理,那鲜活的情趣,充分展示了布里的创造精神。可以说,从《SZ一号》到《麻袋布》,布里实现了一种飞跃,平凡的材料——麻袋布的艺术潜能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创造“麻袋布系列”的作品时,布里抛掉了传统的绘画观,他不再尝试描绘或再现对象,而是让对象直接到场展示自身。当然,布里并没放纵对象任意妄为,他始终以一位美术家的深厚修养、敏锐感觉、丰富想象暗中控制着对象,引导它实现自己要它实现的艺术目的。他的艺术才能在这里获得了惊人的体现。
  破旧的麻袋布就是这样反复出现在布里五十年代的作品中。《大麻袋布》(1952年)、《构图》(1953年)、《麻袋布四号》(1954年)、《麻袋布五号》(1955年)等的艺术表现力,都与布里精心利用破旧麻袋布本身的到场密不可分。粗粗补缀在一起的不同麻袋布片与有意涂抹在其上的颜色笔触相互协作,共同构成一个个和谐统一的艺术景观。
  有的评论家在诸如《构图》这样的作品中发现了与布里战时经历有关的迹象:那染上红色的破碎麻袋布仿佛是血染的绷带,正在无言地昭示战争的灾难。这种感受是否切中肯綮,或许还可以再加探讨。说得实在些,对布里这样一些在二战后登上意大利艺坛的年轻美术家来说,语言、材料的探索,无疑是关注的焦点。只要细心体味一下,就不难感到布里是满怀深情精心研究这类问题的。这些如意大利作家巴尔格里尼描述的,揭示了“一个既劣又美、既短暂又永恒的世界”的作品,首先吸引我们的,应当说还是对语言、材料的大胆探索。
  二战后,意大利美术界呈现出更加开放的兴旺气象,具象美术的拥护者和抽象美术的支持者各显其能,构筑着五光十色的意大利美术新世界。在那批活跃于五十年代的意大利抽象美术家中,已经介绍过的丰塔纳和这里介绍的布里,称得上是最为大胆的创新者。通过“麻袋布系列”这样的新颖艺术实验,布里在吸纳立体主义拼贴、达达派现成品或拾得物等创作精神的同时,也预示了意大利的劣美术(ArtePovera)和美国的废品美术(JunkArt)现象。本文开头引用的那句评语,大约就是由此产生的吧。
  1953年,纽约著名的所罗门·古根海姆博物馆的馆长斯威尼看上了布里。这位评论家不但邀请他参加“欧洲青年画家选拔展”,而且在此后还撰文推介他。除了参加在美国各地巡回展出的上述联展,布里同年还在纽约的斯特布尔画廊举办了个展,这些活动使他成为在美国最知名的战后意大利画家。布里的声望很快把美国人劳申伯格引进了他的画室。1953年,与美术家通布利一起来到罗马的劳申伯格,三天之内两度拜访布里,在其画室认真观摩了那些麻袋布制成的作品。应当说,这位波普美术先驱在随后创作自己著名的“混合”绘画时,是受到布里画艺的启示的。
  布里的作品,在吸引大洋彼岸关注的目光同时,也受到欧洲大陆美术界的赏识。1954年,法国著名的美术评论家、非形象美术的鼓吹者塔皮耶邀请布里参加在巴黎右岸画廊举办的“今日个性”展览。与布里一起参展的都是战后西方美术的佼佼者,如波洛克、马蒂俄、阿尔芒、克兰、哈同、阿佩尔等。
  1955年,已经四十岁的布里在罗马与美国舞蹈演员明萨·克雷格(MinsaCraig)相遇,并很快结为夫妻。同年,他首次重返美国,参加在纽约现代美术馆举办的“新十年:二十二位欧洲画家与雕塑家联展”。作为深受美国人敬重的美术家,布里的感受必定与当年在美国做战俘的心情大不一样。
  新婚和成功显然有助于布里的探索。他在1956年推出了新的“木片”作品。《燃烧的木片》(1956年)、《大木片M》(1958年)、《大木片G59》(1959年)、《燃烧》(1963年)全是以木片为主体构成的作品。在这些新作品中,布里仍然利用如破旧麻袋布一样不起眼的材料,极为寻常的破木片被精巧地组合成启人遐想的艺术景观。美术家的修养渗透在作品的每一部分。受到火焰烧焦的痕迹,仿佛在向观者提示着什么。纯形式的探求与意蕴的开掘水乳交融地汇合在一起。面对着它们,不由得要赞叹创作者的才气。
  五十年代的布里似乎有着不竭的创造力,推出“木片”作品不久,他又在1957年尝试用“铁片”构成美术品。《大铁片》(1958年)、《铁片》(1959年)、《铁片》(1961年)等一批作品,进一步显示布里对不同材料特性的深入研究,以及他发挥各种材料的艺术表现力的高超本领。例如在1959年完成的《铁片》上,不同形状的铁片被木框固定,构成了一个稳定和谐的抽象形,自由挥洒的丙烯颜色使它的表面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变化,让整个作品具有了浑厚的绘画气势。应当说,二十世纪下半叶的西方美术,彻底破除了传统意义上的绘画与雕塑的分界,许多作品已经难以说是绘画还是雕塑。但从视觉效果上看,布里这些用铁这种坚硬材料创作的作品显然更接近绘画。
  进入六十年代,布里依然热情地投入创作与展览。1962年,布里在罗马的马尔伯勒画廊展出了十八幅“塑料”作品。这些作品是继“铁片”之后的又一种新创造。《红色塑料》(1961年)、《大塑料》(1962年)、《红色塑料》(1964年)、《大白塑料》(1965年)等可以视为这种新创造的样品。在布里的探索过程中,对现成的普通材料的寻找和利用,一直没有停止。继麻袋布、木片、铁片这些历史悠久的日常生活材料之后,布里又看上了塑料这种新材料。从性质上说,塑料似乎居于柔软的麻袋布与坚实的木片和铁片之间,而且它还具有一种独特的光泽和肌理。布里显然受到这些特点的吸引,力求挖掘出蕴藏在塑料中的视觉感染力。破坏性的燃烧经常被布里有机地组织进他的作品中,从《红色塑料》这件作品上,不难感受到这种破坏造成的艺术效果。美丽润泽的红色塑料膜的下方烧出了一个孔洞,这个被暗色衬托的孔洞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使看到它的眼睛很不舒服。由它带来的种种收缩和折皱,更增加了视觉的刺激。这是一种遭受摧残的美。布里为何如此处理?难道真如他所言“我永远对用微不足道的材料创造美的事物感兴趣”吗?或许,布里的这种说法更适用于《大白塑料B3》这样平和恬淡的作品,而《红色塑料》确有某些历史的阴影。
  布里十几年的艺术追求,在美术界产生了深刻影响。1965年,圣保罗双年展评委会把大奖授与他和光效应美术大师瓦萨列里。能获得这个与威尼斯双年展一样权威的美术展的最高奖,可以说布里已在现代美术领域内站稳了脚跟。更多的论述布里的著作和一系列的回顾展,伴随着这位功成名就的美术家。从六十年代后期起,布里的兴趣有所拓展。舞台美术、招贴设计、雕塑等都是他涉及的美术门类。当然,他也没有放弃“绘画”的世界。
  《白色裂缝》(1973年)、《裂缝》(1974年)、《白色裂缝G1》(1975年)、《大黑色裂缝》(1977年)等作品,向人们展现了布里新的抽象美术实验。在这些作品有如白色或黑色泥灰的表面上,布里营造出丰富多彩的龟裂效果,并使它们显得十分自然。
  在头一幅“裂缝”作品面世两年后,布里又着手搞起了他另一著名的“纤维板系列”。看着《大纤维板二号》(1975年)、《黑色纤维板L.A.》(1979年)、《纤维板》(1981年),不禁会感到布里的风格有了较为显著的变化。在这些用纤维板构成的作品中,一种强烈的理性意味左右着形与色的配置。轮廓清晰的几何形与对比鲜明的纯净色,共同创造出庄重而又醒目的美感。几何抽象的倾向显然吞没了以往自由抽象的作法,但诗意同样保留在新作中,并无丝毫减弱。布里巧妙利用纤维板材的绒毛状肌理,让它成为整体的有机部分。注重发挥材料本身的物质特征始终是布里创作的一大特色。抛弃传统的画笔、画布、颜料等材料,脱离传统的绘画方法,让各种新的材料和新的方法闯进绘画的世界并获得动人的视觉效果和独特的艺术体验,这就是布里令人难忘的贡献所在。终其一生,他都在这方面不懈努力。
  到了八十年代,布里已进入其艺术生涯的最后阶段。实际上,他的黄金岁月结束了,他也不再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么富于创造性、那么引人注目了。但布里并没有停止艺术的探求。《雕塑》(1981年)、《大铁六分仪》(1982年)、《铁剧场》(1976—1984年)及其他一些雕塑作品,反映出布里利用钢铁材料开拓三维空间的努力。那些涂上红、黑色彩的流畅抽象形式,在自然环境中显得生机盎然。从1985年起,布里在西西里一座被地震毁坏的旧城吉布里纳营造了一件巨大的“裂缝”作品。以当年的“裂缝”绘画为基础,他在室外创作了这件九万平方米的美术品。这样的巨件,不由让人想到那些大地美术的实验。看来,虽然年事已高,布里仍壮心不已。
  1995年2月13日,布里在法国度假胜地尼斯逝世。他卓有建树的创造生涯终于画上了句号。
  (特约编辑 戴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