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咸味兜风

作者:大道珠贵




  大道珠贵(Daido Tamaki),日本小说家。1966年4月10日生于福冈县。毕业于福冈县立中央高中。2000年以小说《裸》获第30届九州艺术节文学奖,由此受到文坛注目。此后,她的作品曾三次入围芥川奖提名,但都因“有点笨拙且破绽多”(评委宫本辉语)而未能获奖。大道珠贵并不气馁,仍然怀着“写作当然是孤独的”的信念继续努力。2003年1月,努力终于得到回报,她的小说《咸味兜风》获得了第128届芥川奖,日本文坛从此又诞生了一颗新星。
  这篇最新芥川奖得奖作《咸味兜风》情节并不复杂,格局也不大:34岁的小镇女子美惠失去家庭依靠,以打零工度日。她曾与小镇上的明星有染,但很快即遭抛弃。失望之余,她投入了年过六十的富有老人九十九的怀抱。九十九性格温顺得近乎窝囊,老婆当着他的面与姘夫出入,他也不敢出声,因此美惠一开始极度瞧他不起,答应与他同居也是为了报答他多年的资助之恩,心里还盼着他早死。但是,在正式同居的第二天早上,她却见识了九十九在旧日同事的嘲弄面前以沉默忍耐作反击的坚韧和顽强,由此萌发了对这位外表极柔弱而内心极执着的老人的第一缕真正的爱意。关于这篇并无惊人之笔的小说的得奖原因,身为评委的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长黑井千次的评语讲得最为完整:“(小说)将有钱而其貌不扬的六旬老人的外部描写和三十多岁的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巧妙地啮合在一起,两人之间上演了算计与纯洁、厚颜与真心的戏剧,由此飘出的潮湿的幽默感支撑着这篇作品的底部。两人的生活背景中流动着渔村的气息,被渔夫夺去妻子的初老男子,崇拜地方剧团的明星却遭受玩弄的女人,这样的组合无论怎么看都不足称奇,然而在其交汇点上,却可令人感受到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以低姿态顽强生活下去的人们的力量。”他称大道珠贵是“合情合理的获奖”。另外几位评委也给了这篇小说以很高的评价。三浦哲郎极为赞赏小说对人物微妙心理的刻画,称之为“迄今为止最有小说性的作品”。高树信子则盛赞作品的人物关系处理,称之为“有厚度的秀作”、“令人感受到非比寻常的力度”。
  小说的艺术性也很可观,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贯穿全篇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全借第一人称女主人公的自嘲和嘲弄之口不动声色地流露出来,不细加体味难以察觉,即使察觉也难以形容其妙处,因此黑井称之为“潮湿的幽默感”,而三浦、高树又根据他们的感受分别称之为“不施技巧的幽默感”和“寂寞的幽默感”。另外,小说的结尾也极其出色,在旧日同事的嘲弄的映衬下,九十九老人一如既往的逆来顺受,却在从门缝里偷看的美惠眼中霎时间变成了姿态强硬,从而令读者领悟到前面所有对九十九的贬意描写全是为这一刹那而设的铺垫之笔。这样的结尾,真可谓奇峰陡起、图不穷匕不见,而黑井对此的评定则是“秀逸”二字。
  编者
  
  反正是老年人开车,时而把不住方向盘,时而老眼昏花,搞不好出了车祸,还会被人认为我们是存心结伴殉情的呢。我便是怀着如此心情坐上助手席的。背上一阵疼痛,原来这座位上铺着木珠的坐垫,木珠一粒粒坚硬无比,倒是起着指压穴位的作用的。
  驾驶席上却铺着救生圈似的软坐垫,九十九此时正扭扭捏捏地晃动着他的腰身,不断变换着开车的坐姿。九十九,可以将收音机打开吗?我对他这么建议道。
  于是他便赶紧“哎,好的好的”答应了两遍,眼角朝下挤弄着,对我投来一个难以名状的笑脸。车里的收音机开着,正在播送一条听众发来的传真:“晚生到了这把年纪了,还是改不了喜欢上山挖山药的习惯,今年秋天我还成功地挖出了整株的山药呢。一点也没有断掉。我们一对老夫妻,平时吃得很简单,不过那天可奢侈了一下子,吃了一顿山药泥盖浇饭呢……”
  说九十九是老人,其实他才六十一二岁,在学校时与我父亲是同一届,或者小一两届也未可知。我不知道他的年龄,是因为他不知怎么的从不向人告知他的确切年龄。要说他是存心隐瞒也不见得,只是说到年龄、体重、身长什么的问题时,他总是一副哼哼哈哈的样子,不肯给人一个明确的回答。不过从我的感觉来说,他则确实是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了。看着他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真让人怀疑他是否有过生龙活虎的年轻时代。他的举止言行,他的穿着打扮,他的生活习惯,绝对让人感到从来都是一成不变的。在我的印象中,他吃东西也好,上床睡觉也好,永远是动作迟缓,一副哼哼唷唷的样子。我们长年住在一个镇上,可对他的印象却实在是十分的淡薄,即使是现在坐在他的车里,看着他的脸,也还是感到非常的生分和陌生。而且不管与他在一起多少次,这种陌生的感觉总不能消失。
  “如果困的话,就打个瞌睡吧!”九十九对我说道。
  那种期期艾艾的口气、缺乏自信的表现,是他说话的特征。
  他的行为当然更是循规蹈矩的,譬如现在看到黄灯便马上将车停了下来。
  后面一辆年轻姑娘开的车逼了上来。
  九十九嘴里“不用着急,不用着急”地嘟哝着,脸上微笑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年轻姑娘却不客气了,猛地开车超了上来,闯过红灯,一下将我们甩在后面,一溜烟地自顾自跑掉了。
  “哈哈哈……”
  九十九十分轻松地朝我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可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心里却突然想:自己的老爸,平时开车也喜欢这样恶作剧的呢。
  九十九也许认为和我在一起是个幽会,所以才显得这么兴奋的吧。看他今天还特意围上了一条丝织围巾。是因为他的脖子上有了皱纹,而且很明显,戴上围巾是有意遮盖。可是服饰掩盖不住的地方,还是能够看出皮肤上那些深褐色的皱纹,松弛得就像超市里卖的面筋卷似的。
  九十九生着一副削肩膀,腰倒是细细的。还有他的头发天然鬈起,就像精心烫过似的。记得以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奔跑的样子,双腿罗圈得十分厉害,双手有节奏地左右摆动着,扭扭捏捏的奔跑样子,滑稽极了。真像个老太婆呀!一瞬间我脑子里闪出了这么一个念头,于是再去看他,就越看越像老太婆了。
  与九十九交往才短短的两年时间。
  可与他认识则有三十多年了。
  我们家里人都受到他的不少帮助。虽说这些帮助都很小,但日积月累,还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仔细想想,他确实地给了我们家不少的帮助,可奇怪的是,我对他却并不怎么感到应该感谢。
  一般人家家里有事情,都喜欢去找镇上的居民会长求助。可那老头儿很是傲慢尊大,即使给人办了一些事,也念念不忘着要人对他感恩戴德,事后不断要求回报。所以我们家是时常相互提醒着,有事绝对不求那老头儿帮忙。
  九十九则正好相反,百分之百的老好人,给了人帮助也从不求什么回报。有事去找他,他是有求必应。我那位酗酒、赌博、喜欢找人借钱、体弱多病、背运、郁郁不得志的父亲,还有我那位生得比父亲更矮小委琐的哥哥,都长年受着九十九的帮助。
  九十九借钱给人很是爽快,而且从来不计利息,当然也从不怀有得到回报的念头。借钱给我那永远不会有出息的父亲和哥哥时,他曾明确地对他们表示是不求什么回报的。五千一万地向他开口,他从来都是眉头也不皱一皱,“好的,好的,”连声笑着掏出钱包就给钱:父亲、哥哥经常对我这样说起九十九来的。
  “也不见他记账,借出的钱都是有去无回的。那家伙真是个好人儿呢,真是任人欺诈、无动于衷的大傻瓜呀!”喝醉了酒,父亲便会如此地酒后吐真言。
  “太窝囊了。那样的男人,我是绝对不想当的!”哥哥的话语里,也透着对九十九的不屑一顾。
  印象中,我父亲无聊时总喜欢盘腿坐在门口的檐廊上独自就着年糕片喝酒,如果正好碰上拎着一瓶好酒和从海产市场买来的新鲜鱼虾、兴冲冲地像货郎担一般摇摇晃晃来到我家的九十九,父亲总会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大家来看唷,那个大傻瓜又来进贡了。”
  九十九是他的姓,他的名则是十分响亮,叫做英雄。他绝不是什么傻瓜,只是父亲在背后这么叫他。我的这位父亲已经过世了,他活着的时候是镇上惟一一家钓鱼器具商店的老板。父亲死后,哥哥继承了那家商店,可是不久便关门大吉了。
  与父亲相比,哥哥或许要好一些,但总的来说,他还是个不能自食其力的人。作为一个商人,他当然是不具备任何素质的,但他却喜欢在人前装出经营有道的样子。
  九十九曾将他空着的土地借给哥哥,而且至今没要求归还。哥哥也老实不客气地将那空地当作他自己那辆赛车的停车场,对此九十九也不说什么。也许他心里是希望在那块空地上种些什么的,可他实在是太老实了,要哥哥将土地还给他这种话,就是难以启齿。
  是九十九真的喜欢如此地助人为乐呢?还是因为我父亲在学校时是个捣蛋大王,九十九在他面前唯唯诺诺惯了呢?待人诚恳,老实忠厚,也许什么都不是,其实只是性格懦弱的表现而已吧!忠厚老实,结果难道不正是让人好欺负吗?堂堂一条汉子,却像小孩似的屈服于别人的淫威!
  更有甚者,现在他在捣蛋大王的儿子、女儿面前也不敢直起腰来,这实在是太可悲可叹了。两年前,我向他五万元一次借了几次钱,有的还他了,剩下没还的,他却对我说不用还了。真是恨他不成器,干脆向他十万元一借,看他怎么办。借钱不还成了习惯,至今算来,大概已有三十万元被我糊里糊涂地赖了账呢。
  要是靠赖账能够长久地维持生活,当然是件好事情。只是我们家的人天性懒散,挣钱本事差,得过且过的想法很是严重,所以靠向九十九这样的好人赖账是不能根本解决问题的。
  九十九也许是想代替我父亲来照顾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我来说就太不幸了。我的父亲只是一个酒鬼,一个弱不禁风的痨病鬼,我不需要什么替代的父亲,我只能有那样的父亲。
  哥哥前些日子又买了一辆赛车。为了钱,他想去附近的居酒屋工作,但店里坚决要求他有两位担保人。在店里工作,要结账,收现金,现如今的世道,要求有人担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没办法,只好由我和九十九当了哥哥的担保人。这事与九十九一说,他照例是满口应承:“没有问题啦。”
  事后哥哥还学着九十九挥手扭腰的样子,拿腔学调地道:没有问题啦,我就喜欢给人当担保人,人家相信我,我是好高兴的啦。
  “真是个好天气啦。”关掉收音机,九十九说。
  “哎,是呀。”我附和着点点头。
  今天只是天色不太亮堂。在我的记忆中,这个生我养我的小镇,天气大多是阴天,要么就是刮着带有海潮腥味的风,再则干脆就是雨天。碧空万里的晴天是几乎没有的。所以今天的天气应该说算是个好天气了,街上到处能看到举家出游的人群。我以前的同学也碰到了不少,他们都已成家立业,成了体格魁梧的父亲,或是操劳家务的母亲。碰到个好天气,他们便都领着自己的孩子,一个或者两个,迈着悠然的步子在镇上闲逛。
  “海,橘黄色的。”我说。
  夕阳落入了海里,那轻柔地渗出海面的光芒令人魂销神荡。
  “嗯,是橘黄色的啦。”
  九十九习惯对我的话一句一句地重复。
  将车窗打开几厘米,一股新鲜的潮风扑进车来。九十九额前的头发让风吹得狗尾巴似地搭拉下来,遮住了视线。他赶紧用小手指将头发撩了上去。看来是喷了不少的整发液,这一阵风是不能将其吹乱的。
  汽车顺着海岸的曲线弯了过去,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朝九十九的方向倾斜过去,膝盖与他的膝盖碰到了。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道了一声歉,九十九便马上伸出他那没握方向盘的左手在我肩头一按,将我的身子扶直。面筋卷似的手腕十分地纤细。我从口袋里掏出薄荷口香糖,朝九十九口里塞了一片,自己嘴里也嚼了起来。九十九的嘴唇犹如水面筋一般,柔柔的,湿润润的。
  我们在一起可以说是幽会了吧。晌午时见的面,开车绕着镇子兜了好几圈风,现在该是分手的时间了。这个镇子没有电影院,也没什么地方好玩的。吃的东西只有鱼,看的地方只有海,要说有趣,仅此而已,别无他物。看海,加上今天这一次已是第三次了。
  看来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别的事情了。我让他送到长途汽车站,独自乘车回我现在住的地方。高速巴士要走四十五分钟。
  我们曾一起睡过觉,但那算不算男女之间的相爱,我至今也没弄明白。我时常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就是现在,我嘴里咀嚼着口香糖,心里也还在回忆着那件事情。
  “漏出来啦!”九十九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上星期去还他所借的十万元,于是事情便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也许没挑好时间,发生的事情变成了一种呆板规矩的仪式。
  我们两人最兴奋的时候,使用的竟是敬语。身体与身体轻轻地碰在一起,便显得尤其地紧张。
  “不得了,怎么办才好呢?”
  我脱口叫了起来,但一切都已晚了。所有这一切都已完结了。“啊”、“唉”,九十九只会蜷缩着身子叹息不已。
  我与男人这么在一起,平生有过三次。以前两次已是四年前遥远的事情了,所以从这方面的经验来说,我与完全的外行是一般无二。我没能给九十九一点儿的快感。我真是后悔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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