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逝宴

作者:入泽康夫




  入泽康夫(Irisawa Yasuo, 1931— ),日本诗人,生于岛根县松江市,1956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国语言文学专业,获硕士学位。先后供职于筑摩书房、明治学院大学、东京工业大学和明治大学,2002年3月在明治大学退休。
  因为专业的关系,入泽译有不少法国文学作品,并发表了多篇研究论文。在日本,入泽尤以翻译法国后期浪漫派诗人、小说家奈瓦尔的全集而知名。通过对奈瓦尔的研究,入泽关于诗歌创作手法的结构意识得到增强,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诗人独特的诗风和诗论的形成。
  入泽从大学时代即开始诗歌创作。从处女诗集《幸还是不幸》(1955)直至近作,其诗风始终拥有对于诗的虚构的一种独特的方法意识。诗人通过诗论明确主张“作者并不等同于发话者”,而从他那乍一看可谓破坏语言传达功能的手法中,也可窥见他对既成的诗歌语言的质疑,乃至向依托“说者”、“听者”和“情境”这语言三要素间关系而存在的传统概念所发出的挑战。二战后,日本的诗歌尤其是现代诗,被贴上了“难解”的标签。因此,入泽一面致力于修正这一本质性的误解,一面通过其自成一格的理论意识与创作手法,发掘诗歌语言在更深层次上实现现实主义、逼近更为深远的真实的可能性。《幸还是不幸》及《我出云 · 我安魂》等诗篇被谱曲传唱,即是诗人实践其独特创作理念的很好的成果证明。曾有评论家借《我出云 · 我安魂》对作者做出高度评价,赞美他始终在努力不懈地开拓前人未至的现代诗领域。诗人在理论上深入追求的轨迹,从诗论集《诗歌结构备忘录》(1968)、《奈瓦尔备忘录》(1984)和《和诗有关》(2002)中也可窥一斑。
  另一方面,自1971年起,入泽和天泽退二郎(诗人、评论家、法国文学研究家)等人共同着手收集整理诗人兼儿童文学巨擘宫泽贤治的遗稿,参与编辑《宫泽贤治全集校本》及《宫泽贤治全集新校本》等,同时研究宫泽贤治的诗作,1999年因研究宫泽的贡献获宫泽贤治奖。
  作为诗人,入泽的主要诗集另有《古老的土地》(1961)、《季节试论》(1965,获H氏奖。该奖项日本现代诗的新人奖,有诗坛芥川奖之称)、《我出云 · 我安魂》(1968,获读卖文学奖)、《死者群聚的风景》(1982,获高见顺文学奖)、《水边逆旅歌》(1988,获藤村纪念历程奖)、《漂泊的船》(1994,获现代诗花椿奖)、《入泽康夫〈诗〉集成》(1996)和《歌——遥远的冬日》(1997,两者合获每日艺术奖)以及这里介绍的《逝宴》(2002,获荻原朔太郎奖。原载2001年第4期《新潮》杂志)。
  编者
  
  “先我而去的蝗虫、甲虫”
  还有你
  和你们啊
  
  看那!遥远的那边
  时光被磨得朦胧
  森林里
  缀满碧绿闪亮的叶
  中央的那棵槐树
  是那样高大挺拔
  它的下面
  就是我们的
  “酒宴”
  
  ※
  
  思绪
  总要回到那边
  那酒宴
  仿佛被巨物主宰着
  尽管谁也没有看见
  不论是你还是我
  都在那酒宴中间
  
  ※
  
  曾几何时
  在北方的沙丘之上
  在制盐小屋的门前
  那降生出世的神灵
  就是我
  
  曾几何时
  在朝日直射的乔木枝上
  那依着身子
  面向西方
  几度放声高呼的猎人
  就是我
  
  曾几何时
  在小岛的旁边
  沼泽里
  游着成群的八寻鳄
  那脱了血染的甲胄
  仰天而卧的年轻人
  就是你
  
  曾几何时
  在波涛涌进的洞穴
  那沿着石壁
  焦躁地掩藏宝藏的海盗
  就是你
  
  ※
  
  在各自的路途上
  我们相遇了
  成了旅途的同行
  有时
  我们将瘦弱的肩膀
  挨得很近
  有时
  我们前后相跟着
  匆匆而行
  (说起来
  那时的我们
  也许“旅行就是酒宴”
  抑或“酒宴就是旅行”……)
  在层层相叠的红云之下
  我们不停地聊着
  没有尽头的梦
  时而
  我们把同类的东西
  看得如此不同
  时而
  我们把相异之物
  看得毫无分别
  
  ※
  
  不知你是否还没有忘记
  我们曾喘着气
  登上一道长长的石阶
  它的顶上
  一座神社已成废墟
  两扇板窗亦被遗弃
  朽烂的窗体半埋于泥中
  通体的烂孔满目疮痍
  在那窗门的把手上
  插着一枝枯野菊
  那女神的红带
  飘过了
  夕照的天穹……
  
  ※
  
  我们是否
  在无窗的木屋边
  那潮湿异常的茅草下
  相依着身体
  仔细地聆听
  僧侣们
  那不合时节的声音
  
  ※
  
  朽烂的枯骨
  据说出土已有数十载
  那额骨上残留的青黑污迹
  究为何物?
  
  百年的栈桥
  卧于不变的河港
  那黎明时狼似的嚎叫
  缘自何方?
  
  谁能相告
  在炎热的坩埚底部
  那夜
  为什么
  竟也能始终地
  如萤火虫一般
  不眠
  (我们关心的事情
  并非总限于一桩
  这一点
  自然也不用赘言)
  
  ※
  
  看!流过野地的小河上
  那粗劣笨重的水车
  看!那沉重古老、始终不变的
  栗子剥壳器
  它们
  把我的梦想
  唤入了器械之中
  收获
  洗净
  只在顷刻之间
  
  “美丽的姑娘啊
  请不要忘记
  哪怕只是短暂地忆起
  想想那渐渐远去的我们
  从北山吹下的风
  撩起了
  腮边的胡须
  想想我们那黄色的旅程
  从起始到终结
  漫长延绵
  想想我们最终的结局吧
  裹着尘埃
  倒在路边
  永远地安息”
  
  ※
  
  当我们
  走向西边的沙漠
  便不得不汇入
  旅行的人群
  嘈杂的营地
  背向一座不知何朝的王宫
  烈日下
  只剩得残垣断壁
  酒宴已阑
  远处的天边
  为什么
  总有一些碎语
  时而“唧唧呱呱”
  时而“窸窸窣窣”
  
  黎明
  人们发现一个少年
  变成一具酸臭的尸体
  远处的天幕上
  那正在消失的身影
  是一个男人
  他身着黄麻的衣服
  携带的两只喇叭枪
  包裹在
  草席中间
  
  ※
  
  山丘上
  我们并肩远眺
  目送那原野的尽头
  傍晚的残阳
  正金狼似地
  滚入西天
  下面
  传来了消息
  在山麓的小城
  发现了一块铭板
  那花岗岩的板上
  刻着
  八个奇怪的古文字
  一只有角的蟾蜍
  正蹲伏在
  它的上边
  
  布告
  “不准阅读
  赶快掩埋
  这铭板
  只有‘地下的判官们’
  才能识辨”
  
  ※
  
  虽然
  郑重的话语
  总是那样地千篇一律
  但你所给我的
  有形和无形的赐予
  却是如此地充盈无限
  而我
  却总是无以回报
  亦无能为力
  
  我满怀愧疚
  
  却也自认事情终将如此
  哪顾得面君汗颜
  
  ※
  
  即使无人可以明了
  “我的旅程之始”
  依然应该讲述
  在平淡无奇的故乡
  沿着田间的道路
  伸延着
  清澈的小河
  河边的洗菜少妇
  骤然回眸
  话语连连
  那内容虽多已遗忘
  (那年我四岁)
  却是一切的开始
  是一个信号
  于是
  五月蝇般扰人的“山野精灵们”
  纷纷地飞起
  一个接一个地
  在我的眼、耳、鼻、口上
  依连
  
  ※
  
  鼓动我们追逐的
  是那莫名的“恋情”
  而追逐的目标
  也许难得一见
  在追与被追中
  我们耗费一生
  我是如此
  你何尝不是
  
  ※
  
  然而
  后来的事情渐渐地不同于前
  风景也变得奇异莫辨
  海面浮起大片的死鱼
  兔子(们?)的幻影在其上跳跃向前
  整个天空
  变成泥土的颜色
  剧烈痉挛,没有停歇
  像一块厚实的幕布
  皱褶着升起在
  海的上面
  它的对面
  把一颗凶险的猩红星星
  纹成楔形刺青
  无垠的黑暗
  展延
  
  ※
  
  然而
  所有的灾难终有结束
  日常的平凡又要重现
  只是那“友情”
  难道也要
  消失在其间
  
  ※
  
  攀登大山
  定有不可言宣的梦境
  跋涉原野
  必存务须托言的所见
  
  深山中
  无脸的众神
  正围着篝火
  无声地
  狂舞飞旋
  (一声枪响
  狗们的叫唤)
  
  ——哦突突突六字大明咒啊
  ——哦突突突卡克马库啊①
  
  ※
  
  大雁的来鸿告诉我
  又一个曾经的朋友
  溺死于水中……
  “萨达尔”男神②
  那狂笑的声音
  回响在耳边
  索库朵开阿哈萨开卜库卜库③
  
  准备好小米和钱币吧
  祈愿好天气就在明天
  
  那么插在我发髻之上的橡树叶
  早已经枯萎糜变
  
  ※
  
  回到夜晚的街市
  将壁龛中的喷泉水
  野狗似地
  舔饮了一遍
  
  理应没有止尽的夜
  终于迎来了黎明
  清晨
  我拾起掉落在地的
  最后的前齿
  拭去尘泥
  扔上别人房屋的板檐
  
  于是
  讥讽的喜悦
  溅到
  逃散的鸟儿们的中间
  
  ※
  
  “先我而去的蝗虫、甲虫”
  还有你
  和你们啊
  
  (难道“刀剑之路”
  “铁棘之林”
  “血池”和“针山”
  都是乌有之物
  要不然
  何以从容直面)
  
  插在我发髻之上的橡树叶
  早已经枯萎糜变
  
  思绪
  总要回到那酒宴中间
  而回去的办法自然并不得见
  纵使回程的路千难万险
  那旅程
  却不由分说地伸展延绵
  将残火撩拨起来吧
  为了追逐你
  和你们……
  哪怕寂寥中变成一只蛞蝓
  匍匐在赤褐的雁皮纸上边
  那步子
  是那样地孤独……
  (责任编辑 李建云)
  
  注:
  ①译音,日本“山窝”游民的咒语。
  ②日本琉球岛土著供奉的神。
  ③译音,疑为神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