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从纳粹集中营带回来的话

作者:刘成富




  埃利 · 维埃泽尔(Elie Wiesel)是一位主要以描写纳粹集中营为题材的当代著名美国犹太作家。1928年生于罗马尼亚的一座偏僻的小山城,十四岁那年,他和全家人一起不幸被关进了德国纳粹集中营。集中营解放后,维埃泽尔侥幸生还,孤身一人被送往法国,现定居美国。集中营恐怖的经历给维埃泽尔留下了终生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同时也赋予他丰富的创作源泉,促使他对许多重大主题进行着深刻的思考。迄今,他先后用法语、英语、犹太语发表了《黑夜》、《凌晨》、《白日》、《幸运城》、《森林之门》、《沉默的犹太人》、《死亡之歌》、《事故》和《两个太阳之间》等数十部文学作品。他的第一部自传体小说《黑夜》一问世,法国、美国和以色列等国的文学评论界为之震动,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纽约时报》称之为“一部震撼人心的暴行文学小传”;《批评》杂志则称之为“一篇无懈可击的人类历史资料”;《星期六周刊》用“经受了极度的痛苦并将之形象地变成艺术”的溢美之词,对这篇纪实性文学创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维埃泽尔的大量创作,为六百万犹太死难同胞竖立了一座永恒的纪念碑,同时也是献给人类的一出最为感人的巨型悲剧。数十年来,埃利·维埃泽尔一直活跃在世界文坛与国际社会,以顽强的斗志和文学创作上所表现出来的深刻思想内涵于一九八六年赢得了举世瞩目的诺贝尔和平奖,成了当今犹太文化意识主流的象征。
  《黑夜》是一部小说,但更像一部文学性的证词。它真实地记录了作者经历纳粹集中营的全过程。维埃泽尔一离开罗马尼亚那座群山环抱的偏僻小城西盖,非人的命运便开始了。他被押上一辆用来装运牲畜的车厢,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空气郁闷令人窒息。这并不是一次正常的旅行,而是走向死亡的开始,饥渴、疲乏、烦闷、焦虑成了这次旅行的全部内容。他和他的犹太同胞到达集中营后,马上就被分成两个纵队,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为一队,身体强壮的男子为一队。前一队紧接着就被无情地送进毒气室,后一队则留下来从事各种各样的体力劳动。集中营内充满了饥渴、苦役、疾病、体罚和死亡,处处弥漫着恐怖气氛,好像时间停滞了,再也没有季节之分。在这部作品中,维埃泽尔夹叙夹议,奥斯维辛集中营在作者的眼里不仅处在城市的边缘,而且也处在人类的边缘,因为人是和人道、文化和文明联系在一起的,而集中营充满了暴力与罪恶,那是一个非人的死亡世界。
  与绝大多数集中营文学作品一样,《黑夜》以犀利的笔触全面地揭示了集中营体制,这个体制的核心,就是不仅在于摧毁犯人的肉体,而且在于摧毁他们的灵魂。为了真正地揭示集中营的运转机制,维埃泽尔对于纳粹的走狗,诸如工头、医生之类的人,表现了强烈的憎恶之情,这类人往往比德国纳粹更凶残。为了让集中营在严密的监视和控制下正常地运转,通过分化、瓦解和窝里斗等卑鄙伎俩,德国人使犯人和看管犯人的犯人两败俱伤。维埃泽尔认为,看管犯人的犯人虽然也是犯人,但他们的残暴已经使他们完全失去了人性,他们不应再被视为集中营的苦难兄弟。
  在维埃泽尔的笔下,饥饿也是描写的主要主题之一。在《黑夜》这部作品中,作者告诉我们,饥饿能使人丧失道德和人性。有一次,他的父亲病得十分厉害,德国纳粹强迫他吃掉自己父亲的那份饭,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他竟然置父亲的疾病和饥饿于不顾:“面包和汤就是我的命,我是一个躯体,可能连躯体都不如,一个饥饿的胃。”在《幸运城》中,主人公米卡埃尔在集中营曾经看到一些圣人变成了罪犯,而这一些变化仅仅是由一块面包,一块又脏又干的面包而引起的。通过这些情节的描绘,不难看出,维埃泽尔想说明这样一个道理:面包能够改变事物的秩序,能够推翻造物的结构,能够摧毁人的意志,能够把人变成鬼。作者对饥饿情节的反复描写与刻画,让读者——没有亲身经历过纳粹集中营恐怖的人深刻地体会到,饥饿是犯人们最为烦恼的事,吃是他们一天之中惟一的期盼时刻。犯人与犯人之间的对话,以及犯人和犯人之间的关系,一般都是以食物为基础的。“活饿”是德国人用于筛选犯人中体弱多病者的最有效的办法,通过这种办法,德国人能够使筛选出来的犯人“名正言顺”地送进毒气室和火化炉化为灰烬,或让犯人慢慢地“自然死亡”,使侥幸暂时生存下来的犯人感到恐怖,并在精神上彻底崩溃。
  在维埃泽尔看来,集中营内的各种各样的劳动不仅是对犯人的肉体的摧残,也是对犯人人格的侮辱。犯人们多半在野外干些诸如搬运,挖坑之类的粗活,这种劳动对知识分子的打击很大,因为他们在正常生活中所学的知识和技能,在集中营这个非理性的野蛮世界里根本无用武之地,使他们觉得自己连手中的工具都不如,成了工具的工具。作者通过这种劳动强度和本质的刻画,充分地揭示了集中营生产和灭绝这种双管齐下的运转体系。纳粹利用这些无价的、注定要死亡的劳动力,大大地满足了德国国内劳动力的需求,但是生产并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灭绝才是纳粹的最终意图,因为纳粹的最终目标,就是要消灭所有第三帝国的敌人。
  从维埃泽尔关于集中营内的各种痛苦经历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出,作者不仅无情地鞭挞了纳粹及其走狗工头,而且把经历了这种遭遇的所有受难者的共同感受巧妙地揭示出来,为读者提供了一幅集中营生动而具体的画面,揭示了集中营的内在本质。这个本质在于种族灭亡,更在于有计划、有步骤的灭绝。维埃泽尔的第一部作品是以《黑夜》为题目的,仔细推敲,这个题目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作者在集中营里度过的黑暗生活;二是指另外一种生活的开始,指那些生还者在经历了集中营的痛苦之后,灾难之星仍在运行,黑夜仍在继续。
  维埃泽尔的大量文学作品,都是用来探讨集中营给生还者造成的无法弥合的创伤,揭示集中营所带来的严重恶果。表面上,纳粹集中营解放之后,生还者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之中。而事实上,正常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反而不正常了。作者在《幸运城》中,花了大量的笔墨描述了主人公米卡埃尔回到正常生活的遭遇。这位生还者回到法国后,不久就花光了难民和流放犯接待站发给他的救济金,生活每况愈下。他重新开始忍受饥饿,有时一个星期也吃不上一顿热饭,常常空着肚皮在巴黎街头游荡,最后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得不沦为乞丐。他结交了几个乞丐朋友,整天与他们为伍,接受他们的面包和酒,以及一些语无伦次的知心话。他两眼凹陷,蓬头垢面,成了半疯子。穆夫塔尔街成了他的家,孤独成了他的朋友。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对一名叫扬凯尔的少年解放出来后的艰难岁月也作了充分的描述。这位少年来到法国后,讲不出一口标准的语言,他的嘴里总是夹杂着犹太语、波兰语和德语。在小学念书时,由于学习成绩差和得不到同学们的喜欢,他常常觉得自己是生活在沙漠中,尽管他的实际年龄才十二三岁,但看上去酷似个小老头。从这些典型情节,我们可以看出集中营的后遗症令人触目惊心,它摧毁了主人公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一个永恒的创伤,生还者的不幸并没有因为集中营的解放而告终。
  从表面上看,维埃泽尔的另一部小说《白日》讲述了主人公正常生活的回归,但我们发现“白日”并不真正意味着集中营经历的结束,主人公回国后的遭遇感人至深,催人泪下。他的正常生活时不时地受到纳粹集中营痛苦回忆的干扰。有一天,他在家里吃肉的时候,竟然联想到在集中营里吃过人肉的情景,无法下咽。这种痛苦的经历是无法向正常的人讲述的,他只有把它默默地埋藏在记忆里。
  在《幸运城》这部小说中,也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情节,主人公被一位名叫卡特琳的女子深深地爱着。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接受她的爱,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愿接受她的帮助,更不愿接受她的爱,因为他总是受到集中营经历的困扰。他常常想起过去,不想让自己爱或被爱,他认为如果去爱,就对不起他那死去的母亲萨拉,也对不起被关押到集中营里的所有母亲。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减轻他对集中营恐怖生活的回忆。从小说的主人公身上,我们理解到了生还者回到正常生活后,实际上成了我们这个社会的特殊阶层。他们与正常人之间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生还者的正常生活总是笼罩着一层无法抹去的阴影。维埃泽尔在小说《黑夜》的结尾部分所写的几句话令人深思,这几句话是:“镜子里面,一具尸体注视着我;它的目光停留在我的眼睛里,而且再也不离开了。”
  维埃泽尔创作特色就是,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围绕集中营这个基本母题展开的,并以此不断地演绎与诠释出若干个主题。他的创作不仅仅是他个人经历的回顾,而且更多的是所有遇难者和生还者的共同感受。他的作品寓意深刻,已经完全超越了个人自传的范畴,使他成了历经创伤的犹太民族的真正代言人。在接受诺贝尔和平奖的时候,他曾直言不讳地说:“诚然,作为一名扎根于犹太民族传统文化的犹太人,我考虑的首先是犹太人的危机和冲突,犹太人的需求,犹太人的恐惧。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属于曾经经历过我们民族的孤寂和被遗忘过程且饱经创伤的一代。”
  维埃泽尔的文学作品,以反省的方式对犹太文化的劣根性进行了无情的揭露。犹太人的麻木、屈从和迷信,是其作品中描述的一个十分突出的主题。《黑夜》和《幸运城》这两部作品,生动地再现了犹太人在排犹浪潮日益高涨的情况下,逐步走向种族灭亡的过程。面对犹太人的教堂和店铺惨遭焚毁和破坏,面对犹太教士惨遭侮辱和迫害,犹太人大多无动于衷,生活依旧,没有采取任何积极的反抗措施。作者抓住了犹太民族盲目屈从的这一特性,通过塑造各种“疯子”形象进行了全面的剖析。《黑夜》是以描写一个叫莫伊斯的犹太教大师展开的,莫伊斯是该市第一批被流放的外籍犹太人中的一员。那批犹太人被罗马尼亚警察强行推上火车运往波兰,然后被活埋在一个树林里,盖世太保为了取乐,竟把犹太婴儿当作靶子来射击。莫伊斯侥幸逃了出来,回到小城西盖后,他想把这场令人发指的恐怖行径告诉给他的同胞。可是,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谁也不把他的话当真,有人甚至把他当成疯子。在这部小说中,还有另外一位“女疯子”的形象给读者的记忆尤深。在被押往集中营的途中,她在车厢里声嘶力竭地喊道:“火!你们看到了什么?火焰,你们看到了什么?”车上的人还以为她得了精神分裂症,只是后来当列车抵达集中营的时候,当看到火化炉的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的时候,他们才恍然大悟。通过这些看似疯癫却实为痛苦的人物的刻画,维埃泽尔试图说明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岁月,正常人被视为疯子,而麻木的人却被视为正常人的悲惨现实。《幸运城》里也有一段对疯子的描写。那个疯子“卡尔芒”,是犹太教大师,他所教的几个弟子后来也先后“疯了”。这些犹太教先知,在荒谬的年代里不为人们所理解,经受了极大的精神痛苦,他们是被逼“疯”的。在作者的眼里,这种疯狂实际是一种精神解放,是一堵用来保护自己和同胞的墙。因为在那个时代里,人只有疯了才会具有战胜自己命运的力量,才会获得精神上的胜利和心理上的安慰。在《幸运城》里有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话:“疯狂是面向森林和自由的窗户。在那里,一切都允许,一切都可能,A不在B前,儿子生老子;火烟会引起寒冷;雪会成为欲望之源;在那里,牲畜有人的智慧;恶魔也会有幽默感。”显然,维埃泽尔所描写的不是病理上的疯癫,而是精神上的疯狂,而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具有浓厚的神秘色彩的疯狂。这些“疯子”所生活的世界和预测到的未来,是正常人无法想象和感知的,更不用说能够介入到他们的世界中去。
  维埃泽尔大胆地对犹太人的宗教信仰也提出了质疑。他认为犹太人信仰上帝已到了荒唐可笑的程度。面对德国纳粹的搜捕和迫害,他们几乎从来不自卫、不反抗,任人宰割。最虔诚的犹太人还把他们所遭受的迫害,与生产葡萄的国家遭受到的冰雹灾害相提并论。他们想通过祈祷上帝来改变自己的不幸命运,希望通过上帝的超自然力量来战胜德国人的淫威。犹太教里的盲目信仰贯穿于这场悲剧的全过程。在《黑夜》这部小说中,作者告诉我们,当第一次看到有人为自己的死亡而做祷告的时候,他感到十分惊愕和不可思议,他开始怀疑起上帝的存在。在小说的开头,年幼的维埃泽尔对上帝十分虔诚,白天读经书,晚上去教堂。但是,当看到他的同胞在议论是否要在集中营里过犹太教戒斋日的时候,他产生了精神上的反抗。他认为既然上帝代表着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为什么还能容忍德国纳粹的卑劣行径?为什么还要让令人毛骨悚然的集中营与之并存?他的宗教信仰开始动摇。因此,他在戒斋日里并没有像其他成年犹太人一样戒食。他认为,在集中营里,每天都在挨饿,每天都是戒斋日,而且,戒食在这种生存环境下会带来生命危险。他还认为,犹太人决定在集中营里戒食,跟他们的落后愚昧的传统有关,跟他们千年来的选择有关,犹太人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尊严,而不是物质上的或战争中的胜利,在民族危难到来之际,他们历来不是束手就擒,就是坐以待毙。《幸运城》中的主人公米卡埃尔,明明知道犹太人的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但是,他对上帝仍然是虔诚得五体投地,他祈求上帝保佑他免遭一切不幸。他没有反抗,而是被动地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被关押往惨绝人寰的集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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