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少年:乡村生活场景之一(节选)

作者:乔 麦 译




  
  自行车
  
  他们住在沃塞斯特市郊的居民区,正好位于民族大道和铁路之间,居民区内的所有街道都以树命名,可压根儿没树的影儿。他们家在枫树大街12号。这儿所有的房屋都是新建的,构造一模一样。居民区位于一片光秃秃的红土地上,周围拉着金属线栅栏。每家的后院还有一小处房子,包括一间房屋和一间盥洗室。虽然家里并没有用人,他们依然称它们是“用人房”和“用人盥洗间”。他们把用人房用来堆放杂物:报纸、空瓶子、坏椅子和椰子壳做的旧垫子。
  在院子最里面,他们搭了一个家禽圈,养了三只母鸡,巴望着它们下蛋。可这几只母鸡并不旺产。雨水没法从泥地渗走,在院子里积成一个一个水潭。家禽圈里渐渐变得臭气熏天。几只母鸡的爪子上都长了疙疙瘩瘩的东西,跟象皮一样粗糙。病恹恹的,再加上焦躁不安,慢慢地,它们竟一个蛋也不下了。他母亲向住在斯泰伦伯史的妹妹求教,她妹妹说,只有把鸡舌头下面的那些尖尖的壳切去,它们才会重新下蛋的。于是他母亲便把鸡一个一个地夹在膝间,用力挤它们的下颌,直到它们把嘴张开为止,然后用水果刀的刀尖剜着鸡舌头。母鸡们奋力尖叫,眼珠都鼓了出来。他浑身哆嗦着转身走开。他想起母亲啪地一声把等着下锅的牛排扔到厨房的工作台上切成小块的情景;他想起她沾满鲜血的双手。
  最近的商店在一英里外,沿一条了无生气的马路而立,路两边栽着桉树。这匣子状的房屋好似牢笼,他母亲困在里面,整日无事可做,只能洗洗刷刷,收拾收拾屋子。每到起风的时候,家家门前的赭土都会被卷起来,打着漩涡,透过窗棂的缝隙、屋檐和天花板的榫口钻进屋子里。一天风暴下来,房屋前墙脚跟的沙土就有数英寸厚。
  他们家买了一个吸尘器。每天早上,他母亲就拖着吸尘器,一间屋一间屋地把沙土吸进嗡嗡作响的垃圾箱里。箱外一个红色的小妖精像跨栏一样笑眯眯地跳个不停。妖精:干吗要这样?
  他拿着吸尘器干些好玩的事,把纸撕碎,然后看着碎片像被风吹起来的树叶一样飞进管子里。他把管子对准一群蚂蚁,把它们吸进去,结果了它们的小命。
  沃塞斯特不缺蚂蚁、苍蝇和传播瘟疫的跳蚤。沃塞斯特离开普顿仅仅90英里,然而这儿的一切要糟糕得多。他袜口上面是跳蚤咬的一圈红斑和被他抓过的疥疮,有时候痒得他都没法睡觉。他想不明白他们干吗非得离开开普顿。
  他母亲也焦躁不安。我希望我有一匹马,她说。这样我至少能到草原上骑骑马。马!他父亲说。你还希望自己是戈迪瓦夫人 吧。
  她没有买马,相反,她不声不响地买了辆自行车,女式的,二手货,黑色。车又大又沉,他在院子里拿它操练时,连踏板都踩不动。
  她并不会骑自行车。大概她也不会骑马。她是想着骑车是小菜一碟才买的。如今她连个教的人都找不到。
  他父亲掩饰不住地高兴。没哪个女人骑自行车来着,他说。他母亲依然不服输。我不会被囚在这屋子里的,她说。我会获得自由的。
  起初,他觉得母亲有自己的自行车了不起。他甚至描画过一副图景:母亲、他和弟弟,三个人一起顺着枫树大道骑下去。可现在,听着父亲的奚落,看到母亲只能抗之以不认输的沉默,他开始动摇了。没哪个女人骑自行车来着:如果父亲的话是对的,怎么办?如果母亲找不到人愿意教她,如果团聚公园一带的其他家庭主妇都没有自行车,那么,也许女人确实不该骑自行车。
  母亲一个人在后院,使劲自学着。她把腿张开,跨在自行车两边,顺着斜坡朝鸡圈那边滑过去。自行车翻了,她只好停下。因为车没有横杠,所以她没有摔倒,只是抓着车把,傻乎乎地踉跄了几步。
  他不再站在她一边了。当天晚上,他开始和父亲一道嘲笑她。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种怎样的背叛。现在,母亲孤军奋战了。然而,虽然还摇摆不定,不太稳当,车把也转得不够灵活,可她到底学会了。
  早上,她会骑着车到沃塞斯特,这时他在学校上学。他只看过一次她骑在车上的样子。她穿一件白衬衫,黑裙子。当时她正从枫树大道上朝家这边骑过来。她的头发在风中飞扬。她看上去充满青春气息,像个少女,朝气蓬勃,精神饱满,而且散发着神秘感。
  每次,父亲看到那辆笨笨的黑色自行车靠在墙上,都要取笑一番。他总是奚落说,看到她吃力地骑着自行车过去,沃塞斯特的市民们都会停下手中的活,来盯着她看。拦住她!拦住她!他们高声喊着,戏弄她。这些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虽然父亲说完之后他俩总是哈哈大笑。至于母亲,她从来不机智地反驳,这她不擅长。“想笑就笑好了。”她说。
  后来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地不骑车了。之后车很快就不见影了。没人吭声,可他知道她被打跨了,甘拜下风了,他知道自己得负一部分责任。有一天我会补偿她的,他对自己说。
  母亲骑车的样子永远地烙在他的记忆中。她踩着踏板沿枫树大道骑上去,从他身边逃走,奔向自己的渴望。他不想让她走。他不想让她有自己的渴望。他愿她永远待在家里,等着他回家。他很少和父亲联合起来对付她:他真正想的是,和她联合起来对付父亲。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和男人们站到了一边。
  
  古 夫 斯 先 生
  
  他们在电话里把事敲定了,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但却让他心神不宁。他不喜欢母亲那种喜形于色、神秘兮兮的笑容,那笑容意味着她又在插手他的事。
  这是他们待在沃塞斯特的最后几天了,也是一学年里最快乐的时光,考试已经结束,他无事可做,只是帮着老师填成绩单。
  古夫斯先生念出一串分数;男生们把分数加起来,一科一科地加,然后估算一下,就比着看谁先举手。这个游戏玩的是猜哪一组分数属于哪个同学。通常他都能认出自己的分数,因为他的算术成绩会上升到九十几,还有一百的时候,历史和地理却会下降到七十几分。
  他的历史和地理之所以差是因为他讨厌记忆东西,讨厌得不到最后一秒,不到考试的头天晚上甚至当天早上,他是不会碰它们的。他一看到历史书就生厌,硬挺挺的褐色封面,一长串枯燥的大事记。书的作者是塔利亚德和斯库曼。他想象塔利亚德的模样应该消瘦、干瘪,斯库曼则胖墩墩,秃发,戴眼镜;塔利亚德和斯库曼在帕尔 的一个房间里隔桌相对而坐,气呼呼地写上一通,然后交换着阅读。他想不通他们为什么愿意用英语去写作,却又不愿意给英国人的孩子上英语课。
  地理也好不到哪去——一串串城市名,一串串河流名,还有一串串的物产名称。当老师让他列举某个国家的物产时,他总少不了说到皮革和毛皮,希望能蒙对。他并不知道皮革和毛皮有什么不同,别人也没谁知道。
  至于其他各科的考试,虽然他也不盼着它们,可真正到了考试的时候,他却心甘情愿地投入到其中。他很擅长考试。要是没有哪科考试让他能大显身手,那他也就没什么过人之处了。考试会让他进入一种兴奋、颤抖的激动状态,其间,他下笔如飞,信心百倍。就这种状态本身来说,他并不喜欢,但知道它是存在的,是可以被激发出来的,这让他感受到一种安慰。
  有时,拿着两块石头一边击打,一边吸气,他也能制造出这种状态,这种气味,这种感受:火药、铁器、热量和血管中持续不断地撞击。
  掩藏在电话中和母亲的微笑后面的秘密在上午课间休息时间揭开了谜底——古夫斯先生让他留一会儿。他觉得古夫斯先生有点做作,表现出一种让人生疑的友好。
  古夫斯先生要他去他家吃茶点。他木木地点点头,在脑子里记下地址。
  他打心底不想去。不是说他讨厌古夫斯先生。如果说他不像在四年级时信任桑德森太太一样信任他,那只是因为古夫斯先生是男人,是他的第一位男性老师。他留心着从所有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些东西:焦躁不安、不加约束的粗鲁,以及稍有些以残酷为乐。他不知道该如何在古夫斯先生面前,或者说所有男人面前言行举止:是不是该温顺服帖,迎合他们,或者保持着刚强不屈。女人们容易打交道是因为她们更善良。但是古夫斯先生——他没法否认——却为人再好不过。古夫斯先生的英语很棒,而且似乎对英国人和但愿是英国人的南非荷兰人毫无恶意。他经常不上学,有一次正巧碰上古夫斯先生讲解谓语补足语语法分析。他在这一课上与其他学生拉开了距离。如果谓语补足语和成语一样没多大意思,那么其他的男生肯定掌握得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其他的男生,或者说其中大部分,却相当轻松地把这一课拿下了。结论是躲不掉的:在英语语法方面,古夫斯先生的知识比他丰富。古夫斯先生用教鞭的次数也不会比其他老师少。不过,当学生们震耳欲聋地吵个没完时,他最爱用的惩罚办法就是让他们放下笔,关上书,把手抱在头后,一动不动地站着。
  当古夫斯先生在一排排座位间踱来踱去时,除了他的脚步声,教室里再无别的任何动静。从四方院的桉树那边传来鸽子咕咕咕的叫声。这种惩罚他能永远平静地承受下去:鸽子、周围男生轻轻的呼吸声。
  古夫斯先生住的迪萨街也在团结公园里面,是一片新建的、朝北延伸的黑人居住区,他还从没去过那儿。古夫斯先生不只是住在团结公园里,踩着车胎瘪瘪的自行车去学校,他还有个妻子呢,一个长相平平的黑人女人,甚至更让人吃惊的是,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在迪萨街11号的起居室里,他还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烤饼和一罐茶,正如他担心的那样,就只有他和古夫斯先生,还有一场绝望而做作的谈话在等着他。
  情况更糟了。古夫斯先生——取下领结,脱了夹克衫,换上宽松的运动短裤和土黄色的袜子——假惺惺地对他说,既然一学年已经结束,他也要离开沃塞斯特,那么他们两个可以交个朋友了。实际上,他一直在说,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朋友:老师和一个最聪明的男生,一个班长。
  他慌乱起来,身体绷得紧紧的。古夫斯先生递给他第二个烤饼,他拒绝了。“吃了吧!”古夫斯先生说,他微笑着把烤饼放进他的盘子。他想走了。
  他本想在离开沃塞斯特时让一切妥妥当当。他已经准备好在自己的记忆中挨着桑德森太太旁边为古夫斯先生留一个位置,不是紧挨着她,但靠得很近。现在,古夫斯先生却把它毁了。他但愿他没有这么做。
  第二个烤饼放在盘子里没有动。他不想再装下去了:他开始缄默不语,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你非要走吗?”古夫斯先生问。他点点头。古夫斯先生站起身送他到前门,和枫树大道12号一模一样的大门,连铰链声响的高低都一致无二。
  古夫斯先生至少还意识到不要和他握手,或干出其他什么蠢事来。
  ① 十一世纪的英国麦细亚伯爵的夫人。麦细亚伯爵是个守财奴,善良的戈迪瓦夫人为了抵抗丈夫对农民实行“加值税”,曾经裸体骑马游街。
  ① 南非西部一个盛产葡萄酒的城市。帕尔(Paarl)是荷兰语,表示“珍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