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私生活

作者:胡安.何塞.阿雷奥拉




  为了发表这篇故事,他们只给我提出了一个条件:改掉里边的两个名字。这很可理解,因为我要讲的是一件真人真事,而这件真人真事尚在发展之中,同时我本人也希望对它的结局发挥影响。
  读者们很快就会发现,我所讲的这个爱情故事在我们中间以多种版本流传着,而且传得越来越肮脏,越来越邪恶。我打算实事求是地把它讲出来,还它以高贵的面貌。如果我能把它从通奸的概念中洗刷出来,那我将万分满意。我写通奸这个词时手一点儿也不发抖,因为我相信,许多人一旦考虑到眼下似乎被所有人忘记的两件事——特雷萨的品德和西尔贝托的绅士风度——时,最后他们会跟我一样把这个词从脑海中抹掉。
  我写这个故事的目的是要做最后一次尝试,去体面地解决发生在这个镇上一个家庭中的冲突。作者暂时要当一次牺牲品。他甘心情愿处于这种十分艰难的境地,并且请求上帝不要让任何人来代替他的角色,就让他一个人面对大家的不理解吧。
  我说我是牺牲品只是根据常人的世俗看法。实际上,我知道我们三个人都是一种悲惨命运的牺牲品,而第一个感到自己非常痛苦的并非是我。我亲眼看到西尔贝托和特雷萨的心灵倍受折磨,我也欣赏了他们所谓的幸福。我认为这种幸福是痛苦的,因为它要受到谴责,它必须偷偷摸摸,尽管我准备把手放在火上来试验它的清白。
  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一切都发生在全社会的众目睽睽之下。当今的这个社会似乎只知道暴跳如雷,只知道大动肝火,别的什么则一无所知。当然,我说不清楚一个人的私生活从何处开始以及在何处结束,但是我可以肯定每个人都有权从他认为最适宜的角度去对待事情,以他认为最恰当的方式去解决自己的问题。至少,在这儿,我第一个来打开他们家的窗户,将他们的事情公之于众不该令任何人感到惊疑。
  自打我发现西尔贝托的不断造访引起种种街谈巷议的第一刻起,我就给自己的行为定出了严格的规矩。我决定不做任何隐瞒,把事情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让任何神秘的阴影落到我们身上。由于这是一种高贵者之间的纯洁的感情,我决定原原本本地展示在世人之前,让他们从各个侧面去审视它。但是,这本来是我同妻子共同享受的一份友谊,却开始变成专门化,设若掩盖的话,效果就会极差。这一点从一开始我心里就清清楚楚,因为和人们想的完全相反,我脸上长着一双眼睛,我会用这双眼睛观察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
  开头,西尔贝托的友谊完全是对着我的,后来,这种友情从我身上漫溢而出,又进入特雷萨的心灵。我欣喜地看到,那种情感在我妻子的身上得到了回应。在那之前,特雷萨采取了一种对一切均不介入的态度,对我们惯常的棋局的进展和结果漠不关心。
  我发觉,不止一个人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样开始的,是谁根据命运之神发出的信号让那场戏开演的。
  西尔贝托来到我们镇上从哪个方面讲都是受欢迎的。道理很简单,他在以极其优异的成绩修完律师专业后,上级当局任命他当了一个地方法庭的初级法官。尽管这是发生在去年年初的事,但是直到9月16日才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因为这一天他代表官方做了纪念我们英雄的演说。
  这次演说是整个事情的根源。邀请他吃晚饭的想法就是在那儿产生的,在阿尔玛斯广场上。当时西尔贝托的演说引起了一片啧啧称赞,可说群情鼎沸。在这儿,每年的爱国节日只不过是想借庆祝独立和纪念我们独立战争的英雄们的名义纵情热闹一番,娱乐娱乐而已。那天晚上,鞭炮声、喧闹声和钟声似乎第一次有了意识,恰当而直接地延伸了西尔贝托的演说词。我们国旗的颜色仿佛是重新用鲜血、信仰和所有人的希望染成的。那天晚上,在那儿,在阿尔玛斯广场上,我们真的成了墨西哥大家庭的成员,我们欢天喜地,像亲兄弟般地激动。
  回到家中,我第一次跟特雷萨谈起了西尔贝托。我知道他从小就显露出演说才能,当时在学校的庆祝活动上他朗诵诗歌和发表简短的演说。当我把邀请他到家中吃晚饭的想法告诉特雷萨时,她表示同意的态度是如此冷漠,现在我忆起来可真是心潮起伏。
  西尔贝托跟我们一起进晚餐的那个难忘的夜晚似乎至今还没有过去。从那以后,我们三天两头在一起交谈,西尔贝托频繁来访了,各种事情都令我们感到幸福和愉快,我们的友谊在迅速加深。在一起回忆往事时,心中总充满愉悦感。我们成了知己,亲密无间,惬意极了。在不知不觉中,我们被引进了如今所处的这条死胡同。
  在学校里交过好朋友的人,凭着自己的经历知道这种友谊往往在童年结束前就结束了,到后来只是越来越艰难地以“你”相称,互相越来越冷淡。这些人自然会十分清楚,当西尔贝托对我亲切地坦诚相待,重建我们昔日的友谊时,我感到是何等的满意和欣慰。以前,我在他面前总有一点自卑感,因为我辍学了,我不得不留在这个镇上,整日整日地站在一家服装店的柜台后边。最后我才听天由命地安下心来。
  尽管西尔贝托可以到社会上去做各种消遣,但他把自己最好的自由时间都跟我们一起度过,这一点不能不使我感到非常喜悦。不错,当西尔贝托为了让自己更自由,更快活,不惜把一场似乎相当严肃、所有人都预测即将成功的恋爱关系结束时,我感到有点不安。我知道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在看到西尔贝托将友谊置于爱情之上时,错误地判断了他的行为。然而到了今天这个时候,我却觉得有点难以否定那些流言蜚语的预言价值了。
  幸好,当时发生了一件事,我认为非常有利:我得到了一个在家中让一颗戏剧的种子萌芽的机会,尽管是暂时的。
  一天晚上,三位可敬的太太到我家来了。当时西尔贝托不在,显然他是在跟特雷萨私下会面。三位太太来访的目的很简单:请求我允许特雷萨在一出业余爱好者演出的喜剧中扮演一个角色。
  在我们结婚之前,特雷萨经常参加这样的演出,曾经是现在要求她出演角色的那个业余剧团的最优秀的演员之一。但是,我们结婚之后,两人商定永远不再参加这样的娱乐活动。不止一次,特雷萨间接地接到要她担当一个严肃角色的邀请,而且对她现在新的家庭主妇的地位并无不良影响,但我们还是都拒绝了。
  我向来都认为戏剧对特雷萨来说是一种严肃的爱好,这是她的天资所决定的。每次我们去看戏,她都说自己适合担当里边的某个角色,并且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她真的正在台上演出似的。有一次我对她说,她不该放弃自己的这一爱好,但她一直坚守不再参加演出的诺言。
  可是现在,自从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之后,我却下了截然不同的决心,可我得要别人来求我,以便有个由头,好下台阶。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三位善良的太太,让她们来说服我,使我相信不管从哪个角度说我妻子出演角色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最后决定了,条件是要西尔贝托出演男主角情郎。这样,如果说特雷萨最麻烦的事情是要出演一个年轻贵妇人的话,那么既然与她搭档的是家中的朋友,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最后我答应了三位来访者的恳切请求。太太们以个人的名义向我道了谢,并说社会也会对这种高尚的姿态表示应有的尊敬。
  很快,特雷萨本人也有点不好意思地向我表示了感谢。她说她接受这个角色也有个人的理由:要演出的喜剧恰恰是《十字军回归》,她在姑娘时曾经参加过三次排演,但最后没有上演。实际上,她对格丽塞尔达这个角色已胸有成竹。
  想到我们危险的晚会马上就要停止而代之以戏剧排演,我心中十分高兴和踏实。戏剧排演时周围有好多人,她开始让人怀疑的局面就会消失了。
  由于排演的时间是在晚上,我很容易从店里比平常的时间早出来一会儿,跟特雷萨一起聚在那个热情款待业余剧团的高贵家庭里。
  我想轻松一下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由于我嗓音清脆,阅读流利,一天晚上,剧团导演以一种至今还令我感动的诚惶诚恐的样子要求我作提词员。他的这个建议半认真半开玩笑,为的是让我回答时不必难堪。可想而知,我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一场一场的排演顺利进行。那时我开始清楚地看到一种只有我感觉到的模模糊糊令人担心的东西。
  我从来没看到过西尔贝托和特雷萨单独在一起对话,的确,他们几乎没有这种机会。但是,毫无疑问,在他们之间正进行着一种更为本质性的对话,这种对话是当着众人的面高声进行的,而且不容任何人提出异议。剧本的台词代替了惯常的语言,仿佛是专门为这种亲密的对话而写的。显然,要想知道不断出现在对话中的那种双重含义来自何方是不可能的,因为剧作者没有理由预见到类似的情况发生。我终于感到十分不悦。如果不是我手里拿着1895年马德里出版的《十字军回归》的剧本的话,我真会认为所有那些对话都是专门为毁掉我们而写的。由于我记忆力极佳,很快那五幕剧的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晚上,在入睡之前,我躺在床上,那些情意缠绵的戏一幕幕从我眼前闪过,我的心有如刀割。
  《十字军回归》的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观众们众口一词,都说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的戏。一个难忘的艺术的夜晚!特雷萨和西尔贝托表现得像两位真正的艺术家,他们让观众感动得流泪,观众通过他们体验到了一种高尚而充满牺牲的爱情的荡气回肠的激情。
  至于我,看到那天晚上事情在某种意义上讲已经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再是单单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时,心里反而感到相当平静了。我感到在观众那儿得到了支持,仿佛特雷萨和西尔贝托的爱情得到了原谅,得到了拯救。我无可奈何,只好遵从这种见解。实际上,在真正的爱情面前,我们大家都只有弯腰屈服,因为这种爱情由于它自身的伟大而得到认同,受到崇敬,它是自由的,它可以超越社会上所有的世俗偏见。还有一个细节,那是大家都记得的,这个细节使我一直处在那种幻想之中。
  演出结束,在一片真正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幕布高悬在那儿几分钟难以下落。演员们决定邀请大家都上台。导演、舞台监督、乐队队长和布景都受到了应有的礼遇。最后,我也被从提词处拉到台上去。看到我的出现,观众们似乎更加兴奋,掌声更加如雷鸣般经久不息。小号响了起来,一切在演员和观众们的一片兴高采烈之中结束了。我把那没完没了的掌声视作为最后的认可:社会已承担一切,它要同我一起承担那出喜剧的全部结果,直至最后。然而,过了不久,我就明白我犯了多大的错误,那个讨人喜欢的社会对那件事是何等的不理解,而且居心不良地恶言相待。
  由于没有理由中断西尔贝托来我家拜访,这种拜访暂时也就一如既往地继续下去。后来就变得他每日必到。很快,针对我们的诽谤、诬蔑和别有用心的恶言恶语都来了。我们受到了最下贱的武器的攻击。在这儿,人人都感到自己清白无瑕,他们先也好,后也好,都卖劲儿地把流言蛮语的石头砸向特雷萨。顺便说一句,一天,真的有一块石头朝我们砸来。你们觉得这可能吗?
  当时我们是待在客厅里,窗户是开着的,这是我的习惯。我和西尔贝托的一盘象棋正在杀得难分难解,特雷萨在我们旁边做针织活儿。忽然,恰在我要走一步棋时,似乎就在很近的地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砰”的一声落到了桌子上,不歪不斜正砸在棋盘上,把所有的棋子哗啦啦都砸倒了。我们一下都愣住了,仿佛那是从天外飞来的一块陨石。特雷萨几乎晕倒,西尔贝托脸吓得煞白。面对这一难以解释的犯罪行为,我表现得最为冷静。为了安慰他们,我说那可能是不懂事的孩子干的。尽管如此,我们已不能平静下来,不一会西尔贝托就告辞了。就棋盘上的形势而论,当时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因为我的王已处于朝不保夕的境地,可以预见,在一连串的将军之后,它就难逃被将死的厄运了。
  说到我的家庭情况,我应该说,自从演完《十字军回归》之后,特雷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神奇的人;她住在我的家里,离我却跟天上的星星一样远。到那时,我才刚刚发现她早就在慢慢发生变化,只是那变化是如此的缓慢,以致我从前一直没有察觉而已。
  我对特雷萨的爱,或者说,特雷萨作为我的心上人,已经失去了许多许多,我再没有那么多的渴望了。我毫不嫉妒地承认,作为一种我没有介入的现象,她的形象变得更加崇高了,她的心灵中最后又萌发了新的东西。在我的爱面前,特雷萨是闪闪发光的,但那是一种人类的闪光,是可以忍受的。而现在特雷萨却令我眼花缭乱。当她走近我的时候,我只好闭上眼睛,我只能远远地欣赏她。我觉得从她演出《十字军回归》那天晚上起,特雷萨就一直没有走下舞台。我认为也许她永远不会回到现实中了,永远不会回到我们从前的那个狭小天地的、纯朴而甜蜜的现实中了。那个现实永远从她脑海里消失了,她彻底地将它忘却了。
  如果说每个恋人都在雕琢和装潢自己情人的灵魂这句话是真的,那么我得承认,在爱情上,我是一个平庸的艺术家。作为一个不够格的雕刻家,我预感到了特雷萨的美丽,但是,只有西尔贝托才将她的美丽完整地发掘出来了。现在我承认,爱情的诞生,跟其他任何艺术的诞生是一样的。我们都渴望爱情,但得到爱情的人却寥寥无几。爱情一旦到达完美无缺的程度,就会变成一场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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