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枕头

作者:何 平




  “艾里森,”她喊道。
  “什么?”
  “什么是同性恋?”
  “就是指一个男人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
  “噢,”她说,“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相爱啊。”我说。
  “但是怎么样?”她说, “他们怎么相爱?”我想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说他们用他们的家伙搞对方的屁股,可是我用了“肛门”这个词,使得听起来更有生物学的味道。
  “啊哈,”她边说我边观察她的神色, “谢谢。”
  但是我觉得这事不是很对劲,所以第二天当南希责问我“为什么告诉李关于男同性恋事情”的时候,我已经觉得很难堪了。
  “她甚至连那种事都不知道,”她说, “她甚至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做的。”她让我难捱了好一会儿。她也根本没有试着宽慰我一下。我认为那是美国人的特质之一,当他们为某件事情责备你的时候,他们会切实地让你知道你是在受责备。
  南希从学院的膳宿管理处把我要了来。当我搬来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她们喜欢“不同人种混居”,所以她们要一个爱尔兰人。我当时还没倒过来时差。我说我可以为了她在星期二当一回爱尔兰人,但是一个星期的其他时间我得休息。事实上,我不是很满意这个住所,因为它的空间太小。我期望她们所说的“宿舍”是成排的床铺。我放下衣箱并问她们什么时候有热水淋浴。南希不能理解。她说那里从不会没有热水——除非有什么东西坏了——任何时候都有热水。
  四个卧室围满了主起居室。每个卧室都有一个双层床,上铺的下面是一个书桌,而且在床底下钉着很奇特的灯具可以照亮书桌。我沿小梯子爬上床,合衣躺着,身下就是底下投上来的灯光。我在学院读书。我身在美国,心已飞到了月球上。
  几个星期以来,我都没法在起居室落座。厨房属于李和万布伊。在去上课前她们会把食物淹泡着:一碗碗的肝脏上覆盖着蜂蜜和红辣椒,或者是在变成灰色的鱼肉上面覆盖一些奇怪的沙司。令人惊奇的食物。她们在那儿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像成人那样烹调。我甚至不知道怎样煮鸡蛋。你知道南希怎么样,她进来把鸡蛋倒了。
  我很想进浴室洗澡,但南希一天要在那里冲淋三次。水开得很大,然后传来她的嗯嗯声,很低的喷射声和她的“产物”的啪嗒声。还有很轻的咕哝声。我不得不等到她们每个人都睡了以后才能大便。有一天晚上我穿着一件T恤摇摇晃晃走出卧室时南希正坐在餐桌边。我们交谈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我的腿看,好像要犯恶心。我想那是因为我的头发。我想她觉得这是种精神上的冒犯。南希宁愿做一次流产也不愿意穿比基尼。我把这些也告诉了李,她看着我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咯咯地咬起牙。
  “艾里森。”
  “什么?”
  “什么是比基尼?”当然她知道流产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南希有一个男朋友,长得像座砖砌的茅房,并且默不作声。他们关上她卧室的房门,然后就悄无声息了。绝对的安静。之后,他会坐在起居室里打量着我们。万布伊整个傍晚都在大厅里电话传情,这也是对付这事的一种办法。我只是讲述我脑海中第一闪现的念头。
  “上帝啊,”我边喊边从浴室里出来。“为什么洗发水看上去总是像精液?”
  第二天早上“洗发水”不见了。瞧,我对那种事情也很在行,尽管事实上我自己没有很多性经验。我是说我已经做过这种事了,而且我喜欢做这种事,但是这事也让我像吸毒一样非常兴奋。比如说,我已经理过发了。尽管我已经想做这事很长时间了,但是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决定当天就去理发。所以当那个和我睡过觉的男生看见我穿过餐厅时,他几乎下意识地很快地低下头,他低下身体在地板上找一件他似乎刚刚掉落的餐具。总之,由于我光秃的脑袋,使他不止一次地那样做,然后我就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但是我喜欢头发很短的样子。有一段时间,我留着短发,戴着我从廉价店里买来的镶着黑色和金色的穆斯林祈祷帽,看上去趾高气昂的样子。
  我用南希的剃刀理了发。我很确定她觉察到了,因为第二天她有了一个新的电动小玩意,而所有那些旧的塑料剃刀都进了柜子。我们俩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但这种情形让你感到慌乱,你都想一枪嘣了自己,对着自己的脑袋,否则你不能仅仅受到指责。就像我知道李偷了我的一条短裤这件事,普通的棉质短裤,我清楚地看到它在一个傍晚被塞进她的抽屉。
  “他妈的,”当我告诉南希时她这么说道。“操他妈的!”
  我们俩谁都没有看到过她的内衣。我们说她或许根本就没有,但是南希在她书桌下发现一双塑料鞋子里塞了一双尼龙短袜。它们是透明尼龙的,像流行的短袜但甚至更短些,只够套到脚踝上面。
  “哦,上帝,不要碰它们,”南希说,“哦,我们怎么对付她?”她说。“我们怎么对付这股味道?”
  很显然她没有洗过衣服,因为上个星期她就问我洗衣机怎么使用,所以我们翘首期待三个月了。但是这股味道不能再难闻了——一种干枯、陈腐又充满性冷淡的味道。
  “哦,我的上帝,”南希喊道, “哦,我的上帝。”
  我们在李上晨课的时候去过她的房间。南希想免修晨课,但是李从来不缺课。她会用类似“僵住症”和“演出法”这样的单词,让我感到惊奇。她来自中国却比我更懂英语。她19岁。
  我打开了她书桌的一个抽屉,发现里面都是药片。一排排贴着中文标签的小塑料罐子。我试着吃了一片橙色的和一片紫色的药片。药片很大,吃上去有点滑石的味道。
  “过来啊,”南希喊道,她正握着门把手上下摇动好像要小便一样。南希在法律学校读书。如果不出意外,她将成为一个房产经纪人。我问过她房产经纪人是干什么的,当她告诉我是出售房子时我觉得自己很傻,但不比她想着去卖房子那么傻。
  我越喜欢她,她就越让我恼火。她说万布伊是一个女同性恋者,因为她有一个朋友老是来这里借宿。我只是看到过她。每次南希惹恼我时,我的脑海里就会闪现出“灌水器”这个词。好像她把肮脏和纯洁都混在一起了。灌水器、灌水器、灌水器!然而,我说:“要知道,全世界都有女孩子相拥而眠,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全世界,除了这里。”
  万布伊的朋友叫布里吉德,我确实很喜欢她。她说她在尼日利亚的时候一个爱尔兰的修女教过她,然后她就伸出手来以示证明。“看这些伤疤。”她很有意思,丝毫不动声色。她告诉南希她应该考虑把头发做成玉米卷状。南希很感兴趣,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在她离开后,布里吉德和万布伊笑得前仰后合,直到靠住家具不能动。李开了个玩笑,就关于半个小时前的事情——或许是几个玩笑——这让我们再次爆笑不止。李发出了一种滑稽的声音。我想她大声笑出来会感到不自在。
  但是当我的头发长出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不快乐。我来到学院的医生那里,告诉他我认为我的乳房里有肿块;他摸了摸我的一对乳房,又问了些关于避孕的情况,然后给了我一些安眠药。他让我去辅导中心,我去了,但是那里的一个女人只是认为我说的每件事情都很可笑。她说她喜欢我的口音。她说事实上我在这里意味着我在最聪明的人们之中,而我应该树立自尊。
  但是我并不认为我身处在最聪明的人们之中,事实上我认为他们中的一些人很愚蠢。那个来自纽约的男孩除外,他有点反应迟钝,却很聪明。期中我的文章测评得了个“B”,尽管评语是“段落不清”。这之后我常闭门不出,只看着我的头发长长。
  晚上我散步来到湖边。我背对着湖水历数着我所知道的所有房间的灯光,想看看谁在里面而且每个人都在哪里。我花了几个星期弄明白他们都在“忙活”。确确实实的“忙活”。他们行乐的时间地点我无所不知。没有秘密的行乐时间。
  一天晚上我醒来看见李手里抱着个枕头站在我的卧室里,或许是她把枕头紧贴在胸前。总之是李和一个枕头在黑暗中,我得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哦,李,”我叫道。半梦半醒中我口齿含糊不清,甚至有点怜爱之音。然后她又转身走了出去。
  或许她只是想找个伴。这是圣诞假期的第一个晚上,南希回家了,万布伊去会芝加哥的朋友了。我没有钱去任何地方,而李,我猜想,钱甚至比我更少。所以只有我们两个,有点被遗忘的感觉。
  第二天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可能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我猜想她是不是只是想和我一起睡觉,就如我对南希所说的,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有女人同睡一张床的情况。或者实际上她是想和我睡在一起做女人和女人做的那种事情(特别是这里)?想到她清瘦骨感的样子让我有种冲动,但这不是让人感到很舒服的那种。
  这个时候她正像往常一样在房间里做功课,还会在浴室里开着水龙头擤鼻涕,让我听到这种声音时有点作呕。其余的时间她如此安静以至于让我想察看一下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们会时不时地在起居室里相遇,她会问我一些问题:比如我对广告有什么见解,或者这里给孩子吃药物让他们安静下来的做法是不是正确;我近视吗?我有没有读过伏尔泰的作品?在一阵特别的沉默之后她给我演示了一套他们在中国做的眼保健操,这意味着那里很多人“不需要戴眼镜”(真的?)。你必须用拇指在眉毛之间摩擦,用食指在眼球和眼眶周围一些特殊的穴位上转动,当你结束的时候要眺望远方一段时间。我们就坐在这个冷冷清清的校园中的空荡荡的宿舍里,这个时候其余整个西方世界正是华灯初上、人们购物欢娱的时候,而我们却在按摩眼球。然后我们眺望窗外。
  说实话,我觉得这套眼保健操有点作用。
  她没有敲过我的房门,但是我仍发现自己彻夜无法入眠,然后又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我感觉那样更安全。圣诞节那天当我晃到起居室里的时候,她正在伏案做功课。她非常迅速地站起身递给我一个小袋子说了声“圣诞节快乐,艾里森”,说完带点羞涩地扭过了头。袋子里是一张印着日历的塑料卡片。卡片上还有两个漂亮的娃娃手持着一根写有年份的缎带。我说,“哦,谢谢你,李。谢谢你。”她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下午晚些时候,我从学院的苗圃里偷了一些晚冬的玫瑰,把它们和一只烧鸡、一听加热过的甜玉米一起放在了桌上。我不喜欢烧土豆吃。我总是不喜欢烧土豆吃。我把这些告诉给李听,她像蛇一样着迷地盯着她的盘子看。是不是每个人都做这些东西?火鸡吃起来味道怎么样?它是一种用来祭祀的动物吗?单听她说话我感到很累。我让她喝点酒,后来她喝了一杯,喝完就咯咯地傻笑。我也喝了酒,然后就大谈广告,还有核武器之类的东西,她好像对这些很感兴趣。她问起关于爱尔兰的“天主教” (她念得不怎么准确,我意识到她以前从没有说过这个单词),我把头靠到桌子上,“哦,李,哦,李,哦,李。”这让我们都感到很滑稽。
  我觉得自己酒量不行。我只喝了三四口就感到很晕眩了。在我意识到这个之前,我已经和她大谈特谈关于同性恋的所有事情了。她应该知道的——她肯定知道——那她为什么会问我?她说不,不,在中国没有这种事情,在中国甚至没有同性恋这个词。我说肯定有这个词的,这和文化没有关系,这只是一件自然的事情,但是她笑了起来,好像她很老于事故而我很单纯。没有,她说。真的没有。或许曾经有过一个词语,后来就没有了。
  过道里的电话铃响了——我的家人祝愿我圣诞节快乐。因此,我只是说“是的,也祝你们快乐;是的,也祝你们快乐。”我快速地通过长途电话敷衍着兄弟姐妹和姑婶们。然后我站了一会儿听着拨号提示音。当我回来时,李已经把碟子都洗好了。她走进起居室站在我面前。
  “谢谢你,这个圣诞节过得很快乐,艾里森。”她稍扭着身体说道。然后她就从我身边走过进了自己的卧室。
  那是些甜蜜而无所事事的日子。我试图整个白天都睡觉;晚上我就看书或看着外面从街灯边掉落飘落的小雪或细雨,或者只是锥形灯光里的夜色。这很小的一片景象让我感到空气的繁闹和恶劣处境,所以最好待在室内,只着内衣,赤裸着,只是赤裸着待着。我感到几乎被扒光——扒得无遮无拦。四周寂静,只有很轻微的声音伴着我的心跳:厨房里一个塑料袋子落下的声音,我的呼吸声。
  这是一种符咒,那些端坐、踱步和呼吸的无尽的黑夜。凌晨四点的时候,我会看着街灯想为那灯光悲凉的美或灯光下嘶嘶的空气声而哭,或为那成千上万的街灯和成千上万的窗户还有那所有滴落的雨滴而哭。李也在这某一个窗户里穿着尼龙睡衣以中国人的方式安睡着,有点像菩萨,不过仍旧有点让我着迷。
  我们在她吃完早饭后碰面了,而那是我的晚餐,我们就像那种生活在一起又各自忙活着的人一样低语了几句。日子过得很简单。当南希把钥匙插进门里的时候,我以为有人要行窃。我莫名其妙地意识到我们错过了除夕之夜。我有点悲伤。不管发生了什么,现在都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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