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床具部

作者:李玉瑶




  基蒂对这个,更准确地说是这些自动扶梯,心存疑虑。它们是一对,一上一下,被并排安置在售货大厅的中央。她不喜欢发动机的推力,还有扶梯下面她无法分辨的某个东西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或许是一根链条,藏在机器里松松垮垮地运转着。
  它们是新近安装的。这块地方已经被漆成蓝色的廉价木质挡板从地面到天花板围住了好几个月。先在地板上打个洞,然后在天花板上也打一个,她如是猜测。他们晚上开工,但是白天也有人脏兮兮、笑嘻嘻地从挡板后面走出来,之后再回到挡板里面:都是些随时能开工的普通都柏林人,在深夜安装电梯。她不知道他们能拿多少钱。
  基蒂试图接受他们,可她做不到。看到他们从一堆商品中冒出来,让她觉得受了打扰。她不喜欢他们互相高声说笑的样子,仿佛他们是这里的老板。他们会莫名其妙地打断她的谈话。你可能正在卖一张床,说着弹簧什么的;你可能正和一对年轻夫妇一起,亲切地推荐着床垫。突然会有个满头金发的瘦个子,还可能又黑又脏,溜达而过;他刚从洗手间出来,正在拉裤子拉链。
  她并不讨厌男人。她有两个长大成人了的儿子,她已经习惯了热闹、冷漠和脏乱。尽管她常常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为儿子们的结实身材而震惊不已——全都是些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瘦肉和牛奶,好像她喂养的是两盆疯长的植物。
  其后的一天早上,她走进商店,工人们都消失了。那块地方简直无懈可击:崭新的地毯颜色鲜艳,板墙拆除后狭小的空间重新获得释放,大厅中央是一对自动扶梯,一上一下。扶梯的台阶彼此轻盈地牵引着,整天不停地移动、拉紧和放松。它们在她耳边嘀嘀嗒嗒转个不停,让她觉得有条不紊,有时由于灯光的原因也使她有点眩晕。它们非常干净,向上的扶梯总是一级一级不停地自动爬升,而向下的则像糖浆一样流淌,慢慢消逝在平坦的地板里。
  自动扶梯非常漂亮,而且从不停歇,它们最终跟基蒂的神经达成了和谐。床具部一切照旧,没什么事情发生。人们来来往往,买床或者不买。基蒂以前很喜欢这个开放的空间,床垫堆成一个一个的圆丘,而床头板就像一个辽阔墓地里的墓碑。“谁在‘我的’床上睡过?”但是现在她所有的满足感都消失了。以前人们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倒在床上,蜷起身体;年老的夫妇坐在床垫的两边,回过头来看着对方,那神情是羞涩的,傻傻笑着沉默无语。她过去认为,大多数买床的人都陶醉在爱情当中,起码是希望找到爱情。可现在他们只是在床上不停地弹起又落下,有时还把脏脚跷得高高的,或者看上去他们太想晚上能睡个好觉了。
  一天夜里,她正在家洗碗,电话铃响了。一个年轻人说他正在找一个叫凯文 · 戴利(Kevin Daly)的人。在电话号码簿上,基蒂的名字被列为K. Daly,但她不想多解释什么。她只说这里没有叫凯文 · 戴利的,年轻人问她是否确认。他说他正在找一个以前认识的叫凯文 · 戴利的人,这个人曾在马拉海德上过学。“对不起,”基蒂说,但他们交谈了起来。他告诉她凯文 · 戴利是他的哥哥,失去联系很长时间了。然后他又说凯文 · 戴利实际上是他的父亲,但凯文 · 戴利不知道自己是他的父亲,或者说他不知道他是他的儿子。他正在寻找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的母亲生病了,这也是母亲为什么终于把父亲的名字——凯文 · 戴利——告诉他的原因,还说他曾在马拉海德上过学。“那是一个学生时代的浪漫故事,”他说。基蒂只是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而通常人们说的是“我明白”。
  “对不起,”她说。
  “所以那就是为什么——你明白吗?”
  “对不起。”
  他问她是不是有个叫凯文 · 戴利的哥哥,或是表哥,她只是说:“没有,对不起。”可他追问不休,就好像她把这个人藏了起来。“真的没有,对不起。”说完,她搁下了电话。
  第二天,基蒂期待着有个人随扶梯飘落而下,来到床具部,呼唤她的名字。她不知道会是谁。一个长着绿色眼睛的小姑娘,还是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孩?她设想是一个身穿得体的黑色西装的男人——无论如何,得有点与众不同,像嘉里·格兰特那样。一个满头红色鬈发的年轻男子正注视着她——或者是从她这里望过去——从楼上一路下来。她有点惊讶,感觉怪怪的,他就是自己等待的人吗?如果是的话,他又会对她说点什么呢?
  接着,一个身影的出现把基蒂的思绪拉了回来。基蒂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自己的妈妈,从纺织品和室内装饰品区游弋而来,俨然一个女王的架势。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基蒂说。
  她妈妈到城里来买一个淋浴帘,想着要突然来跟她打个招呼。但此后她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基蒂习惯在家里看见她,在户外她看起来打扮得出人意料的漂亮,而且沉默无语。
  “噢,你总是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基蒂局促地笑着对她说。
  基蒂决定停止同当地一个剧社里的男子交往,这让他有点吃惊。这个人向她献了好几个月的殷情,但方式老土。他六十出头,基蒂是四十出头,可以预见他们之间存在着代沟,就像她和两个成人了的儿子之间。他们都是《心声泪影》剧组的成员,这出戏讲的是一个聋哑女子怀孕的故事,当然结局是美好的。基蒂负责幕间咖啡,在最后一幕中还出演一个小配角;而汤姆,那个男人的名字,则负责布景。他很会用手,他在舞台道具室的锯木架上边干活边说。基蒂看了他一眼,想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的意思不过是说他很会动手做东西。从某方面来看,这很好。大多数晚上排练结束后,他都开车送她回家。一天晚上,他们停下车去吃了点东西。之后,基蒂邀他进屋喝了一杯。
  汤姆。他说他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在老式的电灯开关处装上两个调光器;尽管此后她需要的是重新装修。他看了壁炉架上的照片。他的老伴最近才过世,他女儿让他参加剧社,他就来了。过了一会儿,基蒂以为他要跟她谈谈他的牙齿了,告诉她那都是他自己的牙齿。他的褐色眼睛黯淡无光,满头银发,那张英俊的脸庞上总是一副迷茫的表情。他们坐在沙发上,够安全的了。基蒂的大儿子拖着沉重的步子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等着被介绍。她的小儿子在楼上看他的电视。他们都是好孩子。他们可不希望妈妈在客厅引诱怪老头,怪老头也不希望这样。他们始终都有些笨手笨脚,但都非常满意。基蒂没有跟他谈她的前夫,他也没有说起他死去的妻子。她没有告诉他她的丈夫在外鬼混;为了挽留住他,她做了所有能做的,甚至在卧室里放黄色录像。当她最后被迫离家时,法官却判她遗弃,把房子给了她的丈夫。她没有告诉他法庭宣判之后两个星期她丈夫就带着一个女人搬了进去。她没有告诉他两个孩子怎样最终跟着她待在一起,竭尽所能地照顾她;他们怎样一起努力,搬到了郊外,过上了像样的生活。当她意识到自己怀孕了的时候,她也没有告诉他。在《心声泪影》公演结束后不久,在可能引起别人的好奇心之前,她就让他、让剧社退出了她的生活。
  一开始,基蒂认为这是她生活的改变。她站在床具部里,等待着辉煌闪现。既然老起来是那么容易,她并不介意越变越老,但并不意味着就应该这样老下去。她的血管里流动着一份冲动、一种狂野。她一路冲到财务部查询她的工资单,然后砰砰砰地走回床具部。她在地板上走走,又在床上坐坐。她迫切需要在一张床上躺躺。星期一晚上存货盘点时,她真地躺了下来。她就这么躺下,把自己陷进一张双层弹簧的“安睡”牌床垫里,她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起来了。
  直到她买三罐杏子酱时,一切都清楚了。她甚至都用不着去做检查。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空虚,就像她怀前面两个孩子一样,非常美妙,就像跳进游泳池里发现自己居然也能自由呼吸。孩子现在还没有她胃里的一颗果仁大。她带着它出去走走、散散步,带着它上下扶梯,到公园里荡秋千,拖着脚在粗沙地上行走,感觉到一点点疯狂。她怎样告诉她的孩子们呢?至于床具部里的人——杰姬,跟她在一个楼面工作;还有那些进来看看或买东西的顾客——在她看来他们就像一具具空壳,而自己是惟一真实存在的东西。胎儿就像薄膜上的豆荚,她想逃到另一个地方,到一座废弃了的灯塔里去,或一间海边的小木屋,坐在灯下等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地长大。
  汤姆打电话来了,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想我该问问你现在的情况。”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亲切,似乎就在她身边。基蒂不得不提醒自己他们之间还隔了好几英里的电缆,联系他们的只是混乱的电流和噪声。
  “我很好,”她说,“你怎么样?”
  “还好,还好。”
  沉默了一会儿,她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他不习惯这种事情。
  “你自己感觉如何?”他说。
  “哦,感觉在飞,”她说。“飞。”他听明白了她的话,不再强求。
  接下来的一天上午,向下的扶梯呜咽着停了。人们小心翼翼地抬着笨重的步子下楼,几乎个个都倾斜着身体,斜视着那些现在奇怪地固定下来的台阶,尽管它们看起来似乎仍在他们脚底下移动。基蒂很高兴自动扶梯突然停止时她没在上面。那样会让你看上去傻乎乎的。自动扶梯停住时,上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年轻女人在乘往上的扶梯,她仿佛猛地晃悠了一下。嘘!
  基蒂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但她为肚子里的孩子担心,虽然它只有十一个星期大。她受不了看见一边停运的扶梯,这让她觉得失去了平衡,就像有人在楼面的那一头不停地跛行。她吃了一顿费时颇长的午餐。当她回来时一个男人已经将坏了的那个扶梯底部的面板打开。她想的没错——里面确实有一根链条,实际上,如果你从侧面看过去,就会发现链条绕着每级台阶上的楔块。它们把中心枢轴围得严严实实,像一块块巨大的金属馅饼;然后在向上的途中松开,摇摇晃晃地把三角形基座运到半空。
  当她盯着看时,修扶梯的人匆匆扫了她一眼,然后继续他的检测,轻轻地将各个地方的金属片翻开。他的手背上长满了毛发,纤细、颜色浅淡:一个浑身毛茸茸的家伙,肌肉发达,眼神闪烁不定。基蒂在旁边站了很久,让他不自在起来。他回过头来再扫了一眼,但并没有真正看她——这很好。
  到第十三周的时候,基蒂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至少,是失去了某种东西。她看着那卷卫生纸上的血,不知道这是否是她生活的最终改变。或许这个孩子只是她的想象,或许它从来没有被摆到第一位。她觉得恶心,在床上躺下。她不能哭。
  周末,她开车送小儿子“十五英亩”足球场参加足球比赛。她得把车停得远远的,因为她的车会让儿子觉得丢脸。而且,他也不希望妈妈站在边线旁看他踢球,所以基蒂非常轻松地在一旁散步。她想自己可以去看看鹿。如她所愿,这里就有一群母鹿和小鹿,有的站着,有的躺着,它们嘴里咀嚼着食物,跟她一样看着山谷的另一头两个小孩嗡嗡作响地玩着他们的玩具飞机。
  这一刻她非常肯定那就是个孩子——她不会弄错。她的腹部仍然不太舒服,还在疼。鹿们依旧在咀嚼食物,没有留意她,玩具飞机还在嗡嗡作响,飞向天空,又落回地面。
  生活在变。
  她的生活正在改变,这一点毋庸置疑;哪怕她似乎一直站着没动。但前进还是后退呢?她不知道。前进还是后退?孩子们又把飞机扔回了空中,它再一次绕着电线的终端盘旋。基蒂慢慢地走着。那的确是个孩子,她知道。她被拜访过了。怎么可能是后退呢,在她感到这么快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