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芳邻

作者:欧文.马歇尔




  不管是谁新搬了过来,爸爸都得在心里头滴溜溜地打量,他的好奇心可不同于一般,凡事都慎思明辨,分寸拿捏得小心翼翼。什么事都不好在兴头上以为自己猜得十拿九稳,要是后来发现估计错了,就别提心里有多窝囊了。邻居就是邻居,是一种介于家人与路人之间的那样子的人。他们呼隆隆地闯进你家厨房,可没什么先敲门的规矩,院子里的凉椅说拿就拿了,等你家到圣诞节少了给客人坐的东西,再劳驾你自个儿去搬回来吧!他们欣欣然地就接收了你多年累积的成绩,你对这个地方的熟门熟路,哪样不是你栽了几个筋斗才从教训中得来的?可他们不管,来者就是一副密探的姿态。甚至有些“天纵英明”的邻居, 等他安顿到你也习惯他的时候,他们光在自家后院,就能够无事生非。
  隔壁的马克艾理斯特一家人,就非常大度地容忍我们家桦树的枝条老是那么不安分的超墙越界,而且还礼尚往来地把他们家出墙的玫瑰送过来给我妈养眼﹐我妈瞧着可开心呢。
  等到戈林奇一家搬过来的时候,就只两口子,没那拖拖拉拉的一帮孩子,这可真是个清爽利落的好的开始,正合了我爸的心意。从一听到原屋主打算卖房子,他就挂在嘴上念着:“咱可盼这个新房主别带来一大帮孩子。”说这话时,他眼前已勾勒出这副“蓝图”——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车道上哭得哼哼唧唧,一部破烂的小三轮车给另一个娃儿踩得吱吱轧轧——这些哼唧、吱轧,就足以破坏我爸进军大洋洲的雄才大略,他一心要将那些企业财团的纵横字谜,来个大小通吃,运筹帷幄最需要的就是专心,成就大业高度智能最是需要,这就难怪我爸如此高瞻远瞩,对任何威胁到他工作隐私的所有可能都忧心忡忡。对我父亲而言,语言是一种极为重要的才能,但操练过度,也是过犹不及。有一次我听见他扯着喉咙在跟华特·米蒂喊话——我在想,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我想的事?这话怎么说,我爸会这么解释,很多人缺乏敞开心胸谈话的技巧,所以要把话拖延下去,非得从一些支零破碎的好话说起不成?
  戈林奇太太在白人里都算是白得出类拔萃:牛奶白,蜡烛白,白得连一根青筋都看不见。她的头发倒是深色的,这下衬得皮肤更白了。她的个头高大,但一点儿不胖,夏天里,露出膀子和膝头,瞧着白润润的像是象牙皂雕的。她举止大方,态度关切,绝对没有冒失莽撞的好奇心。“我丈夫在‘未来’工作,”她说,“当经纪人。”“未来”是一家证券公司,她老公“未来”会怎样有头有脸,这我很难说,但他“当下”的确生活得称头称脸。
  早上七点一刻,我们就听到他发动汽车出门了,然后我们喝上午茶下午茶的时候,总也听到他回来打个转儿。郭先生不是一个打理花园的人,他太太有回很高兴地告诉我妈,说他家的院子都不需要做粗活。很难得的几个薄暮时分,戈林奇先生会在前面院子里露个脸抽根烟,看起来好像戈林奇太太特别把他送出来亮相的,好教街坊们知道她是有丈夫,而他们是有这位邻居的。他两脚分开站在那里,眼光越过他家的篱笆,神情茫然,等雪茄都快烧上手了,他把烟灰弹一弹,烟头还燃,就随手扔进了他太太种的熏衣草丛里,扔烟就表示他的“抛头露面”结束了。或许我在那儿见过他两次,最多三次,其实我从来没在别处见过他,只除了有一次。戈林奇先生有张大脸,面子上阡陌纵横,布满岁月的痕迹,不只脸大,他的个头儿也不小。他有一种容得了沉默与寂静的肚量,恰好适合这无言的烟蒂与苍茫的暮色。
  几个月之后,我父亲终于信心满满地宣称戈林奇家真是邻居的最佳人选。戈林奇太太没有一个搬弄是非的大嘴巴,而且平常表现得四平八稳,没有什么阴晴不定的个性:我爸爸很讨厌神经质的人。戈林奇太太从不强人所难,真要意见相左到了临界点,她话也说得很有技巧,四两拨千斤地就把彼此的尴尬解除了,有此贤妻,她丈夫哪还需要说话。快到圣诞节的时候,我家邀他夫妇过来喝一杯,戈林奇太太翩然光临,白净优雅,不疾不徐,但随身带来的仅是她丈夫无法赴约的歉意。那份礼貌周到,教我爸爸非常满意。
  戈林奇家成为我们邻居时,我已经不小了。当年我二十三岁,正亦步亦趋地跟我的博士论文奋斗,写的题目是:淘金热带来的人潮对我国政治的影响。我回家住是为了省钱去欧洲打工,所以我才能有机会不时地见到戈林奇太太,而且对她形于外的性感很难视而不见,即使她已经徐娘半老。我们南岛的溪流边杨柳处处,有时我不免遐想,绿色垂柳掩映之下的细皮白肉,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乍隐乍现的阳光﹑弱不禁风的柳条,金光闪烁﹑摇曳生姿﹐在溪水滑洗的凝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月下旬,白昼很长,夜晚来得很迟,九点钟天还没黑,我在自家院落的另一头修剪那丛粉红色的山茶花。说来这不是个给灌木整修门面的好时机,茶花早就风风火火的开过了,我之所以要捡这个时节做点花园劳动,也是为了向父母表示没在家光吃饭不做事。于是我一头钻进这高约三米、深也三米的树丛中,我手持大剪,步向核心——正当此际,耳边传来有人呼叫我的名字,声音发出的方向,约莫就是我家和戈林奇家交界的“边陲地带”。“戈登。我好不好跟你说句话?戈登。”说话的是戈林奇先生﹐他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他的细长条雪茄,看来他都是上外头抽烟的——我又一次在他身上觉察到那种沉寂感。听到一个未曾正式谋面的邻居把我的名字朗朗叫上口,我感觉相当突兀。他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大概他老婆已经把附近人家的名姓都一五一十的跟他说了,也或许是我爸妈老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我,人家不用露脸,反正耳朵是张着的。“你正忙着呢,我真是不好意思打搅你。”他又开口,“事情是这样的。我刚买了张二手的写字桌,胡桃木的,可沉呢,实在没办法一个人把它搬进去。”
  我抖擞抖擞,撢掉了沾在衣服上枝叶碎屑,一翻身爬过了那堵半高的篱笆,然后戈林奇先生领着我朝他家里间的车库走去。车子后面临时挂的拖板车还没卸下,那书桌可就笃笃实实地立在那儿,好几块格子呢的布堆在旁边,想必是用来保护桌子在运送过程中的磨擦碰撞。假如这个桃木桌的重量就是它的品质保证,我相信戈林奇先生买到的东西真是够“分量”。桌子出身自一个律师家庭,案牍劳形的结果,桌面的纹路都磨损了,桌子的背景资料都是戈林奇先生告诉我的,但他说的有一句没一句,因为搬这个庞然重物实在太费劲,他得一口气憋到底。
  就这么憋气﹑换气﹑抬起﹑放下,重复好几次,我们才走完穿堂的信道,等到了书房门口,又折腾好一会儿,才摸着正确的角度可以让桌子进去。以前这屋子属于马克艾里斯特家的时候,我来过好几趟,可现在,戈林奇家把这里变得很不一样,完全是他们自己的风格。待桌子傍着法式落地窗摆下,我这才空出眼睛四处梭巡,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把书房变成“奖堂”了。橱柜里架子上全是奖杯﹑奖座﹑奖牌,墙壁上都是照片。
  戈林奇太太曾经是一位“舞”林高手,冠军人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跳的主要是交际舞,间或穿插一些传统舞蹈,不过我注意到一个银质的大奖杯是她在马尼拉跳“伦巴”获得的,另一个颇有气派﹑上头还打上几个蝴蝶结的豪华金鼎是悉尼国际舞蹈大赛“现代舞集锦”获胜的铁证。戈林奇太太年轻的时候十分妩媚动人:一张又一张的相片将她优雅绰约的丰姿展露无遗。有些照片是刻意摆出的姿态,但其他的都是在她跳舞时捕捉到的瞬间,她的裙裾飘飘,秀发舞动,她的体态轻盈,仪态万千。
  在许多张照片中她的舞伴都是同一个,那位风度翩翩的男士,脸上保持一贯的微笑,揽着她的腰,状似亲密却不失分寸,而他并不是戈林奇先生。甚至在所有这些珍贵的纪念物品当中,也找不到半点戈林奇先生的蛛丝马迹,但是他站在桌旁,神定气闲地接受我满眼的赞叹。我真是很想知道,这位内向的公司职员,是怎么娶到这位舞蹈比赛的冠军明星,不过谁知道,或许另外一个房间里就藏有他辉煌的过去,也曾经是那么灿烂,如今却不为人知,就像戈林奇太太一样。搞不好哪天又有一件他一个人搬不动的家具,就会带我进到别屋,开启我另一道眼界。
  “哪天我们过不下去了,”戈林奇先生说,“这些金牌银盾就可以一样样拿来卖,我们还能靠着撑下去。”他以自嘲的口吻来装作无所谓,其实语气间听得出他对妻子成就的钦佩。
  戈林奇先生又恢复了沉默。他陪我步出信道,连脚步都是安静沉稳的,就快走到前门,迎面碰上了他太太,她刚从外面回来,我侧身站到一旁让她进屋,然后为了说给她听,戈林奇先生再一次感谢我帮忙把那么沉重的书桌搬进来。他没提那些奖杯,可是当戈林奇太太也锦上添花地向我道谢时,脸上却掠过一片飞红。剎时间她宛如又是那位年轻的冠军舞者,面对观众趋前致意,受宠若惊。红潮很快在她白皙的脸庞上褪去,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粉色,晕染在她光滑细致的颈项。
  看在眼里的戈林奇先生对我说了一句:“我真搞不懂,她巴不得别人都不知道她以前那些个风光事。”
  晚上我跟父母谈起今天的“日行一善”, 顺便说到戈林奇太太当年在舞蹈界颇享盛名。我妈只对那房子自马克艾里斯特家走后改成什么样子感兴趣﹐但是我爸倒是对尘封的往事兴致不低。“嗯,跳舞,一个舞蹈皇后,”他说,“一个人的生活从绚烂归于平淡,多不容易啊!”我父亲从此以后更加认定戈林奇家是好邻居,不过来往反倒是减少了。他埋首在纵横字谜图里奋战不休,或许只在他实在玩不下去的时候,才去戈林奇家的花园里串串门子,要不就在自家院子里瞭望,运气好的话﹐就让他逮着戈林奇先生又在那儿抽烟,薄暮里,人站着纹风不动,风吹得烟丝娉娉袅袅。再不,他只是对着空气出神,仿佛眼前出现了一位年轻的冠军舞者,共舞的正是那位已经逸出她的生活的男伴。我父亲宁愿与人论交君子,维持距离保留一些神秘感:他宁可运用自己的想象去塑造对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不愿去面对往往令人大失所望的现实。
  我再也没有机会踏进戈林奇家。对戈林奇太太除了擦身而过的招呼外,就没多说过一句,至于男主人我只听到他发动汽车的声音。在搬桌事件后的不到三个月,我远赴海外,一待几乎两年没有回来。后来听我妈说戈林奇先生在“未来”表现不错,公司把他调往首都惠灵顿,要借重他精通业务的长才。于是新邻居走马上任,他们近乎“甜如蜜”的交往态度,让习于“淡如水”之交的我父亲忐忑不安,忧心有邻如此是否合宜。
  每当我回到父母家,总要将目光流连在西侧的邻舍,心中油然想起戈林奇家夫妇,虽然住那屋更久的其实是马克艾里斯特家,他们与我的青少年岁月同步走过。如今斯尔克斯是新邻居,一家人都非常友善,并且善于改造房子,视“东敲西挖”为他们的权利。偶然造访的往事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那一屋子的奖杯奖牌琳琅满目,说明了戈林奇太太当年在舞蹈上的造诣。我也难忘当她知悉我已阅览过那些昔日风光时,红晕飞上她白净又冷静的面庞的刹那。事情是否就像这样,当青春飞扬﹑芳容正茂,你成就了一项重要的目标,然后年华似脚程,一步又一步带你离开那成功的标竿,恰似行旅缓缓,带你远离了青春与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