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我的老师叫鳄鱼

作者:阿尔伯特.韦德




  所有的学生都知道,苏珊 · 莎朗 · 威里西小姐人称“鳄鱼威里西”。我在寄宿学校读书的那五年时间里,她一直是我们的舍监。在翻阅学校的简史时,我回忆起她。1908年,她降生在一个叫做维卡多的农业小镇,十岁时,进入我们上的私立小学。她成绩优异地从高中毕业,上了大学,获得艺术硕士学位(拉丁文学),尔后回到我们学校任教,并担任舍监,几年后,负责管理贝莱楼,我们住的就是那栋楼。
  算来我1953年上学时,鳄鱼已经四十五岁了,正当壮年。其时,她已经成为学校里家喻户晓的人物,种种传说把她描绘成不食人间烟火(她也刻意如此!)。
  有些典故,包括她那知名的绰号的来历,正是在我就读期间流传(累积)起来。
  其中有个典故与我们的校训(坚持就能获得知识)有关,说威里西小姐教过的第一批学生因为她是坚持和忍耐的典范,称她是鳄鱼。他们认为鳄鱼具有这些品质。
  另一个典故说,威里西小姐是虔诚的圣公会信徒,心怀纯洁无暇的信仰(无从考证)。一位圣公会传教士,精神抖擞地在黑非洲传教二十年之后(据他自己称),来到我们学校,称赞威里西小姐是一位勇敢纯洁的圣徒,具有非洲鳄鱼(被很多部落奉为神物)一般的力量。按照这个典故的说法,她坚贞不渝和纯洁品节的证据,即是她友好地拒绝传教士的求婚,她给出的原因是(他绝对能理解),她已经与她的圣教,与她的学校和学生,与她的职业永结同心。
  最不善意的典故把她的绰号归于她的外表:威里西小姐长得像鳄鱼,行动也像鳄鱼。她个子很高,牙齿很大,耳朵很阔,手指很长,臀部很肥,处处尺寸都不小,还有人说她皮肤像鳄鱼。她的行动也像鳄鱼那样滑动,鬼鬼祟祟,以惩罚人为乐,对人严酷,不依不饶。
  那时我上三年级,作为土生土长的萨摩亚人①,从小就被教导要无条件服从尊长,并不相信这些有损威里西小姐形象的典故。对我来说,不管是在宿舍里,还是在她的拉丁文课上,威里西小姐一直也总是和蔼可亲,乐于助人(尽管有些距离,就像她对别人一样)。由于我刚上三年级,必须修读拉丁课,其实另一门外语课——新西兰英语——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我们感觉到了(而且喜欢)她对我们六个来自“岛上的女生”(她总这么称呼)另眼相看,“你们永远都要为自己的种族感到自豪!”她不断这样提醒我们。说这句话时,她总是有意一字一顿,像是要我们理会每个字的含义。
  尽管我是个沉默寡言、笨手笨脚的学生,在她的拉丁文课上,我没有遭到她言辞和身体(用戒尺)的责罚,至少有十个月没有。
  然而,到了十一月,还在那个令人难忘的三年级,我不得不接受威里西小姐的绰号中的深层含义。
  那是一个夏日,我们在课堂上复习拉丁文口语,复习的是什么内容我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同学一个接一个(包括成绩最好的)回答不出问题,让鳄鱼脾气越来越大。她逐个问过来,就要轮到我了,我心跳不止。她羊毛衫和鞋子的霉味、颀长的身形,一步步逼过来。有些同学被鳄鱼骂哭了,用手帕擦着眼泪。
  “生命!”她低头看着脚下,冷冷地说。全班一片寂静。我没意识到她是在叫我(我的名字是奥拉梅雷提 · 芒罗,学校里的每个人都叫我奥拉,这个词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生命,这成了我的绰号)。“生命!”她又叫了一声,这次她圆睁的眼睛瞪在我身上(我差点尿湿裤子,这显然是违背了威里西小姐不断奉告我们的准则:女士从小就该学会控制自己的膀胱!)。
  我惊慌失措地说:“我在,威里西小姐。”但我太害怕了,嘴里吐不出一个字。
  “生命?”她现在正对着我,我在她颀长的身影里瑟瑟发抖。“人家是叫你生命吗,芒罗?那是你的绰号吗?”
  我点点头,嗫嚅道:“是的——是的!”我的喉咙发干,嘶哑地说,“是的,是的,威里西小姐!”
  “你的名字就叫生命,是不是?”
  “是的!”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什么都要流出来了)。
  “奥拉确切的含义是什么?”
  “生命,威里西小姐。”
  “但奥拉不是一个名词,是吗?”她问。
  我昏头转向,屁滚尿流,心惊胆战,只是惊慌失措地摇着头。
  “奥拉的意思不是生命,这是个动词,意思是‘生活’、‘生长’,是不是?”
  我又惊慌失措地点头。
  “小姐,你连自己的母语都不懂?”
  我(羞愧地)埋下头,瑟瑟发抖的手抓着桌沿。
  “小姐,说话。”
  “不,威里西小姐!”我忍住眼泪。
  “那好,生命小姐,哦,也许该叫生活小姐,让我们看看你的拉丁语是否比母语更好些!”她踱回到讲台前。该死,该死,该死,我默默地诅咒自己(和自己的胆怯)。她停住了脚步,没有说话,转身盯着我。老天,救救我!
  “对不起,威里西小姐,”救命的声音来了。
  “什么事?”
  “我听见有人在敲门,威里西小姐,”这是吉尔的声音,永远体贴人、永远勇敢的吉尔。教室里长出了一口气,威里西小姐失去了主动权。“要我去看看是谁吗,威里西小姐?”吉尔说着,站了起来,坚定地看着威里西小姐。
  我们也都盯着她,这是一种集体的反抗和勇气。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我以为她不会让步。
  然后她的眼睛从吉尔身上移开,说:“那好吧,动作快点!”
  “你没事吧,生活小姐?”下课后吉尔在走廊里问我,很多伙伴围在我身边。
  “是的!”我谢了她。
  “鳄鱼是个残忍的母狗。”有人说。
  “对极了!”大家同声附和。
  在三年级剩下的时间和四年级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从此伪装成循规蹈矩的样子,像鳄鱼一样随时提防着苏珊 · 莎朗 · 威里西小姐,防止她为难我。然而从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有在课堂上对我凶蛮,尽管我的拉丁语成绩越来越糟(也越来越不怕她)。
  那两年里,吉尔没怎么努力,拉丁文成绩居然拔尖,同时仍旧勇敢机智地反抗着鳄鱼。吉尔仍旧给我援手,帮助我躲避鳄鱼的严酷。
  
  冬季即将过去,天气暖和起来,游泳池里蓄满了水,经常有人勇敢(卤莽)地下水一游。吉尔和我(还有拉什莉小姐带队的越野队其他成员)开始在天亮前起床,在学校农场里跑四英里。有时候,我们大汗淋漓地回来,在路上可以碰见鳄鱼穿着衬衣短裤和运动鞋,闷声跑在寒风中。
  “早上好,姑娘们!”她会这样和我们打招呼。
  “早上好,威里西小姐!”我们回应她。
  “要锻炼,经常锻炼,坚持下去,姑娘们!”
  我们的宿舍四人一间,我的床靠近大门,开了门可以进入起居室,而起居室的对面就是鳄鱼房间的前门。她的房间是个禁区,除非我们犯了错被召去训问(和惩戒),否则不能进入。她也邀请一些学生进去喝热可可茶,吃饼干(常受到邀请的是各年级班长)。因为是个禁区,我们对里面充满好奇:鳄鱼是怎么生活的,她卸去了好看的浓妆和严厉的表情之后是什么样子,等等。作为萨摩亚人, 我不知道私人生活(特别是鳄鱼)的内容。我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威里西小姐在房间里,在床上,在浴室里,在一切私人空间(甚至在她威严的表情下)如何生活,脑海里的她永远化好了妆,头发梳理得干净整齐,穿着朴素简洁(我也想象不出她怎么使用马桶!请原谅我,作为威里西小姐的女学生不该有这种有失检点的想法!)。
  学生中那些自称万事通的人大都是高年级女生,她们总是装得老于世故,私下散布鳄鱼的男人(或没有男人)这类令我们失望(兴奋)的故事。据说那男人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来到(或没有来到)她屋里。我们这些容易受骗的低年级学生,对男人和性之类的事还混沌,感觉这些耸人听闻的故事神奇地令人兴奋(失望),但从不公开承认自己的兴奋,全装出厌恶和不相信的样子。坦白地说,我想象不出威里西小姐(裹在处子的皮肤下)和一个男人(在他不纯洁的皮肤下)在她的床上狂野饥渴地拥抱在一起,认识对方(我们的圣经课循道宗教师就是这么描述性爱的)。不,我真的这么想象过,但怎么也觉得鳄鱼不至于冲破禁忌,投入狂热的兴奋中。当时我真的相信威里西小姐对两性关系保持着严格的道德准则(我是一个处女,威里西小姐和其他长辈要求我在结婚前守身如玉)。
  其中有个万事通是鳄鱼喜欢的班长,她是威灵顿医生的胖女儿,早熟而又做作,说夜访鳄鱼的不是个男人。这立即让我们更加想入非非。
  “那是谁呢?”一个懵懂的低年级生问。
  “那是什么人呢?”另一个低年级生问。
  “不可能!你胡说!”聪明的吉尔反对说。
  “是真的!”肥胖的万事通说。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
  “我就是知道,怎么样?”
  “因为你妈妈是同性恋!”正直的吉尔骂她。我们不得不把扭打在一起的吉尔和威灵顿胖女生拉开。
  “操她!”吉尔被我们拉出衣物间时嘴里还骂着,“她拍威里西小姐的马屁,然后又说鳄鱼是同性恋!”
  “什么……什么是同性……同性恋?”晚上自习时我鼓起勇气问吉尔。她惊讶地看着我,最后令我费解地耸耸肩,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我,看着我读那行字:
  一个女人和别的女人发生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悄声问(我们自习时不准说话)。
  她在纸上写道:“你们岛上的居民对性应该比我们可怜的新西兰白种人知道得更多。女同性恋就是一个女人和别的女人上床,懂了吗?”
  “也和你上!”我在后面写道,我们两人都咯咯笑起来。
  “吉尔,站起来!”值日班长喊道。
  “哦,该死!”吉尔低声说。
  “你们在说话?”
  “生命要我帮她拼写一个单词,”吉尔回答。
  “什么词?”
  “同……”吉尔张嘴说,我吓呆了,“生命要我帮她拼写‘同化’这个词,”我长出了一口气。
  “那你大声为我们拼出来!”吉尔一边拼,一边在班长背后做着“干你”的手势。
  这件事过后,我发现自己关心起鳄鱼的领地里异样的声音、响动、来人。尽管我不相信她是同性恋,但还是留意到她屋里的女性(包括女生),但没有发现异常。而且,也没有异样的声音(鳄鱼甚至在浴室里也不唱歌)。
  
  一天夜里,我梦见有些怪物,很像人类,钻进了我的头里,悲伤地抽泣。我好像被痛苦的哭声包围了,使劲挣扎,想挣脱出那些触角,但怎么都摆脱不了。这时我醒了(还好,自己没有被饮泣淹没),宿舍里漆黑的,个个都在酣睡。
  这时我听见了是威里西小姐在哭,我对自己说,不要慌张,不要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面对。我把床单裹在头上,这不关我的事,但我不能置若罔闻。
  我不知怎么就站到威里西小姐的门口,浑身瑟瑟发抖,竖起耳朵听。从门底缝隙透过来的光可以知道她开着灯。抽泣声更明显,像是被枕头或什么东西捂住了,声音里巨大的悲伤感染了我。
  我忍不住推开了门,朝屋里看去。灯光刺眼,但我很快适应了,只见屋内摆放整齐的家具,墙上挂着画,书架上还摆了些花瓶。威里西小姐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她不知道我进来了,正陷于沉痛的伤心中,丝毫没有平常对我们的样子。她穿着旧睡衣,脚上是棕色的拖鞋,披头散发,泪水弄花了脸上的妆。她修长的手捂在嘴上,想堵住哭声。
  我轻轻地关上门,一步步挪向她,希望她看见我,把我赶出屋子,这样我就没必要与这个全新的、敏感脆弱的威里西小姐打交道了。我不想搭理她。
  她的悲声就如蜂房里嗡嗡直叫的蜜蜂一样绵延不绝,环绕在我的耳边,又像蜜蜂飞出蜂巢,从她的身体里盘旋而出,袅袅上升。这声音把我引向她,引向让坚强的她都无法承受的悲伤。
  我挪到她的视线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觉抱住她的头,她的手臂随即紧紧搂着我,把头埋在我身上。
  她的举动立刻让我感受自己身上从来没有、而又一直渴望的母性,我无声地为她的伤心流泪。我和她既像母亲和女儿,又像女儿和母亲,这正是我希望从此与她保持的亲密感情。
  她渐渐止住了抽泣,手臂松开了,把脸别在一边。“请帮忙拿点纸,”她说。我别过头,把桌上的纸巾盒拿过来,放在她颤抖的手边,然后又把头别开。她撕了一把纸,擦拭着眼睛和脸。
  我动脚刚要走,她的脸没有转过来,问:“是奥拉吗?”
  “是。”
  “谢谢你。我很……很抱歉让你看见我这样子,”她说着,又撕了一把纸。
  “有什么事要帮忙吗?”我问。
  “没有,谢谢你。”她抚平睡衣,把头发理顺。鳄鱼又回来了。我朝门口走去。“奥拉!”她喊住我。我没回头,只听她说:“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请你别告诉别人,好吗?”
  “威里西小姐,我不告诉别人。晚安。”
  “晚安,奥拉。”
  我轻轻带上门,把我们的秘密埋在心底。
  第二天上午,报纸上有一则短文,说威里西小姐的母亲在汉密尔顿的一家养老院里去世了。那天下午,她乘汽车去了汉密尔顿。
  “鳄鱼的妈妈传来了噩耗!”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有女生这样开玩笑。
  
  就这样,鳄鱼威里西把一辈子都献给了学校和学生,直到1980年去世。她活在所有学生(一届又一届)的记忆里,成为学校的传统象征,成为一个神话中的人。她的学生把她的故事传给了下一代。
  苏珊 · 莎朗 · 威里西小姐,我们的鳄鱼,我将永远怀念你。(还得请你原谅我,我几乎忘光了你教授的拉丁文!)不过我想说,你搞错了那个词的意思,“奥拉”也可以当名词用,表示“生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