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帽子

作者:费欧娜.基德曼




  许多事情都和天气一样,说好就好,说坏就坏。早晨六点,港湾里浪涛汹涌,水色发绿,在清晨的这个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独自站在窗前,侧耳细听,整座房子宁静得只听见心跳。我望着港湾、海水、云层,心想,我能听见泊在港湾坡道上的那些船只的索具不停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但这肯定不是真的,那太远了。噢,在这样一个早晨,你什么都能听见,都能看见,要知道这是婚礼日呀。我们的儿子今天要结婚了。
  后面的几个房间里正忙乎着;头绪太多了,我再怎么忙也忙不过来。简直是荒唐,婚礼居然要放在这儿,不在她家而在我家举行。我这是在说新娘的母亲和我自己。哎,至于怎么会决定在这儿而不在那儿举办婚礼,那就说来话长了,反正现在已经是这样了。她上午会把菜带来,准是些螯虾、扇贝之类从来没人在婚礼上吃的东西,当然还少不了河蚌。他们是从海峡来的河蚌养殖户。他们。喔,我指的是新娘的父母。
  我喜欢我们的准儿媳妇,真的喜欢。你们也许会想我大概是说说而已,当婆婆的有几个会喜欢媳妇呢,可我这么说是当真的。她人很好。她在爱情上很忠诚。她作出过让步,放弃了一些东西。我儿子是受益的一方。我想看见他成亲。
  也许他们知道这些。有一段时期,我觉着他们不怎么热心。也许他们认为她可以多为自己考虑一点。我不知道。他俩从相爱到决定结婚,这中间有过曲折。不过要是你们了解他,我的儿子,你们就会知道她为什么放不开他了。别人谁也比不上他。现在是做母亲的在说这话,而任他说什么我都会信以为真的,以后,我想我也还会这样。他搂住我的脖子说:“妈,我爱你。”我就什么都原谅他了。
  是这样。他让我的心肠变得很软。当然,也有惹我发火的时候。但火气不一会儿就消了。
  不过今天早上可没时间来想这些事喽。烤肉的香味飘进屋里来了,我得打开门让它散发出去,我得把放在租用冷藏库里的食品取出来加热一下,得准备好桌布,得腾出个地方放礼物,还有他的母亲,我是说我的婆婆,到时候得去扶她进来,还有那么些亲戚得寒暄,哦,天哪,我可真累啊。为什么没人早点告诉我,在儿子的婚礼上我会这么累呢,这好像不公平吧,我可是希望能舒舒坦坦地乐一乐的。噢,我的意思是说,我当然希望一切都顺顺当当,我也想让婚礼办得体面些。我们为这个婚礼翻来覆去讨论得够多了,他们和我们。我但愿今天千万别出岔子。说好了吃的东西和大瓶装的啤酒都由他们带来,我们要准备好身穿上过浆的制服的男女招待,还有香槟酒。在一个婚礼上,你得让每个客人都吃好喝足。
  上午十一点。吃的东西没到。啤酒没到。她也没到。说的是新娘的母亲呢。婚礼定在下午两点。我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家具已经尽可能少了,而且都被往后挪到了墙边,但人多了只怕还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这哪像是婚礼呀。我已经无能为力,什么事都做不了。要是我们定在另外一天有多好。如果能推迟一个月,那就更好了。到那时天气会更好。这会儿也不算坏,可是风吹在脸上毕竟有些凉意。在教堂里准有穿堂风。
  教堂,啊,教堂。它看上去那么美。花儿开得那么好,真有些让人吃惊。康乃馨,鸢尾花,还有低洼地里的紫罗兰……现在有汽车来了,亲家全家出动,带来了大大小小的托盘、罐钵和碟子,三三两两地走上台阶。烹饪好的食品看上去很诱人。喔,这么多螯虾,足足有好几打呢。我很高兴他们烧好了菜,我说什么也烧不好这么些菜。还有蛋糕。是我们准儿媳的姨妈做的,棒极了。
  不光是我,大家都累垮了,他们也忙得通宵没睡。可我还是希望他们能来得再早一点,我们大家都还得穿着打扮一番呢。衣裳都是定做的,料子很好。我感到头晕,甚至有些恶心,就像有许多灯在脑子里一开一关似的。她不会像我这么累,谁也不会这么累。这一天我可怎么撑下去哦?
  “我得走开一会儿,”那位姨妈对新娘的母亲说,“你的帽子我还得再拾掇一下。”那位姨妈做什么都在行,不论是衣裳还是蛋糕,她是那种什么事都要插一手的脚色。
  我的心咯噔一下,直往下沉。“帽子,”我说,傻乎乎的,声音很响。“你要戴帽子?”
  厨房里一阵静默。
  “对啊,就一顶小小的帽子呗,”她说。
  “你说过不戴帽子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那已经毫无风度可言,可我似乎没法止住它了。
  气氛很尴尬。
  那位姨妈,她的姐姐,说道:“她的衣裳得有顶帽子配套才行,否则看上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可是她答应过的,”我说, “你说你买不起帽子,我就说,好吧,要是你不戴帽子,我也不戴。”
  寂静笼罩着整个厨房。她摸着一片生菜叶子,坐在我的长凳上,顿时变得很局促不安。
  “行,”我说,“没事。”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我往外就走,让她们去打她们的奶油吧。
  “你去哪儿啊?”我丈夫说着, 紧跟在我后面。
  “外面。离开这儿。”
  “你不能离开这儿。”
  “我非走不可。我不参加婚礼了。”
  “不,你停下,别犯傻,”他当真发慌了。我正在火头上,他是对的。我当然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事,可是接下去的局面会糟得让人受不了。我照这样率性做下去,婚礼准得泡汤。
  “到棚里来,”他说,语气非常轻柔,就像动物园的驯养员在安抚一头野兽。“来吧,一切都会好的。你是累了,会没事的。”
  我跟着他。走进工具棚后,我放声哭了出来。“我要有顶帽子,”我说,“我原来就想戴帽子的,可我答应了她。我答应过她不戴帽子。”
  “我会给你买一顶帽子的。来吧,咱们这就去城里给你买帽子。”
  “太晚了,店都要关门了。”
  “我们就上詹姆斯 · 史密斯帽店去,”他说。可是,已经太迟了,我心里明白。即使我们跑得很快,快得破记录,也只剩五分钟时间了。今天是星期六,所有的商店到一点半都要打烊的。
  “我没帽子不能去。我怎么办呢?”
  “你会想出办法来的,”他说, “你向来都是这样的。嘿,我们会有办法的,对吗?”他拉开我捂在眼睛上的拳头。“我们能做些什么呢?真有哪一天……”他起了个头,等着我接唱下面叠歌的歌词。
  “真有哪一天,我们水上也能走,”我勉强地轻轻唱道。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得到。
  回到厨房,只见人人都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看上去一切都好极了,”我热诚地说,“真是太棒了。大家是不是得分散一下?我是说,如果各位想去打扮的话。”
  他们纷纷点头。他们并没受骗,可是很高兴能获准离开一会儿。他们生怕我一走自己也只得告辞。
  他们走了,我儿子和男傧相开始着装,仔细穿上三件套的礼服。哦,他们可真帅。瞧着他俩,我的心情就平静下来了。至于他,我只想一遍又一遍地从各个角度瞧他。我的孩子。穿着礼服。噢,要说时尚,我可真不懂。不过他自己也挺得意的。
  “你没事吧,妈?”
  他不知道刚才的事,不过他看出了我脸色苍白。
  “我当然没事,”我说。 对他我还能怎么说呢。我一定也得有顶帽子。
  我打电话给女儿。“你那会儿不是买了好多帽子吗,现在那些帽子都怎么样了?”我问。我心里想的是那些专卖断档尺码的时装店,她在那儿搜罗了一批带羽毛的无边女帽和逗人发笑的钟形小帽。我有一种预感,其中哪一顶我戴着都不会合适。她那么高,那么讲品位。“我想都在宝宝的玩具盒里吧,”她说。
  “你去看一下,”我命令道。
  “天哪,我自己也得穿衣打扮呢。”
  “去看一下。”
  我不依不饶地握住电话听筒不放。她回来了。“有三顶,一顶是黑色的,上面插着三根羽毛,一顶是勃艮第式样的,还有一顶是米色的宽边帽。”
  “就这顶,米色的。我让你老爸马上来拿。”
  “妈——”
  “能行的。嗯,至少我可以试一下嘛。”
  “可是,妈——”这次她只能直说了,“宝宝吐在上面了。”
  “什么叫吐在上面?”
  “呕吐。”
  现在谁也甭想劝住我。我心想她是和那些家伙串通好了不让我给自己找麻烦。可我用不着让她来救我。“你爸马上就来,”我说。
  但她说的是实话。宝宝把帽子吐得一塌糊涂。依我看,她根本不应该把它就这么放进玩具盒。我决定以后找个时间告诉她这一点。
  这会儿可有得活儿干了。我在洗涤槽里放满热肥皂水,把板刷也找了出来。不多一会儿,污渍就没有了。我双手捧着的这顶湿漉漉的帽子在滴水,不过它至少是干净的。
  男女招待,“提供鸡尾酒会及私家宴会的一应服务”的人马来了。“放心吧,”他们说,“你们只管吃好玩好就是了,从现在起,所有的事情都包给我们了。”
  烘干机里,那顶帽子在不停地旋转。
  儿子上教堂去了。待会儿我们也要去那儿。我丈夫的打扮很出彩。他的背心上挂着他父亲的表链。他父亲当年是火车上的列车长。这只挂表,曾经在乡村火车站上决定过成百上千趟火车的启动时刻。有时候我不许丈夫戴这挂表;因为我觉得不合适。今天可以说是适逢其时。挂表的表簧早就不管用了,可是这只表依然能够让婚礼准时举行。其实稍微早一点或晚一点都没关系。
  我双手挥动了好一阵,他才总算帮我把那件绸裙的珍珠钮扣给扣上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吧,”他怯生生地说道。我知道他是想着我那顶帽子,担心我没有帽子不肯动身。
  好在帽子干了。干是干了,但帽檐软软地垂了下来。我戴上它时,波浪形的帽檐遮住了我的右眼。我在镜子里端详自己,不由得出了神。我觉得美极了。我兴奋得脸都红了。我喜欢帽子。这顶帽子非常出色。
  准儿媳妇迟到了,这在她是家常便饭。总得允许每个人都有缺点吧。我并不在乎。这样我正好有时间放松一下,做做深呼吸,在教堂各处微笑、挥手示意。穿过侧廊我看见了她,我的亲家。她没有戴帽子。
  我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帽檐。她是听了我的话感到羞愧才不戴帽子的。我理应感到高兴,可我没有。我感到沮丧,心想最好能摘下帽子而不引起人家的注意。可这是不可能的。刚才在教堂门口,牧师见到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哦,这帽子可真美。”
  我窘迫地向前望去。我对自己说,千万别去想它。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既然婚礼不可能等我感觉好些了再重新开始,所以我一定不能再去想它——头上的这顶帽子。
  然后他们来了,和大家一起做祈祷,这是婚礼上的礼仪,而牧师祈祷后的应答跟传统的有所不同,因为其中有些内容可能并不合适。他们相互说些美好的事情,为自己能做的事情而许愿。他们还年轻,还这么年轻,你对一个人能要求什么呢,尽力而为,不是吗?
  然后新人面对教堂里的会众而立。这确实是很新派的做法。我的女儿站在读经台旁,先读了一段《传道书》,接着朗诵了济慈的一首诗,哦,真是璀璨夺目啊!可是古老的誓言已经来不及兑现,她脸色苍白,神情持重,不让内心的激动在脸上流露出来,真是可爱极了;她和自己的弟弟彼此对望着,仿佛此刻教堂里就只有他俩,圣洁的天空,圣洁的水,圣洁的火,这就像他俩之间的对话,世俗的种种烦恼委屈全都抛开了,尽管教堂里有些听众并不熟悉英国文学,神情显得有些茫然,但是这没关系,他俩懂得……那就让我为你唱经……成为你的声音,你的诗琴吧……随后儿子和他的新婚妻子的小宝宝在教堂那头哭了起来,那位姨妈正举着他呢,当做父母的急匆匆地去照看他们的宝宝时,魔法解除了。风儿在教堂上方盘旋,一架飞机呼啸而过,阳光穿过彩绘玻璃窗直射下来,照在去年停放父亲灵柩的同一个地方,看着这阳光,听着这声音,我对教堂正在进行的仪式充耳不闻了,我脸上漾起了笑意,绽放出笑容。
  仪式结束了。我们鱼贯走出教堂。她和我的视线,又一次穿过教堂碰在一起了。突然间大家一起奔向前去,我们谁也不曾料到我们会这样出教堂,可是我们竟然成双结对地列队而出,这仪规就如宗教婚礼仪式本身一样古老,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我们就像跳加伏特舞找舞伴一样,一二三,一二三,男女成对手搀着手,她和我丈夫走在一起,我和她丈夫在一起,我们就是这样步出教堂的。我们姿态优雅,步履轻盈,准备好了去跳舞,去听音乐,而在我们这么做以前,她和我又交换了一次目光,短促而亲切的目光。不论戴不戴帽子,我们总是我们,富有同情心的人总是有福的,现在还分什么彼此呢。我们已经融为一体,她和我。我们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