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作者:萨拉.奎格雷




  他驾驶着一辆克曼多牌吉普车,驾驶室门上印有“吉普”字样,以免与他的另外三部车子搞混了。他曾令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的妻子开了一辆阿尔法牌轿车,是娘家的钱买的。有一天,她倒车时撞翻了你的雅马哈50型摩托车,搞得你每每出行不得不去挤公交车,这么一来,你就很有理由恨她。
  他叫丹蒂,丹蒂 · 朱克曼。布鲁斯后来叫他施穆克曼,但是只有你才会由此联想到地狱。每天早上,当吉普车风驰电掣地驶出死胡同时,你觉得自己的胃一阵灼热。你还假装是吹风机吹得自己的脸热烘烘的。
  布鲁斯的名字就叫布鲁斯,平常开着一辆小卡车。你过去一直都没弄明白,为什么星期天下午的停车场总是那么拥挤,现在你算是明白了。人们利用周末空闲时间拼命寻找自己的同道。搞明白个中原因后,你开始私下里把布鲁斯的小卡车称作“公用车辆”。如果用这个说法来描述目前你对他的感觉,似乎更恰当。
  直到那天,他妻子让你每天多花了一个小时通勤时间后,朱克曼才开始跟你说话。为此,恐怕你还得感谢她呢。晚上7点,他出现在你门口楼梯的平台上,给你来了一个美国式的道歉,也就是说,拿出了他的钱包。他交给你一些美金,让你换个新轮胎。因为知道他是个美国人,所以,你猜到他的意思是指“轮胎”①。他对你说,琳达是看到车身油漆上的擦痕才意识到这起事故。
  是的,你告诉他,虽然你看到她把头探到窗外,又缩了回去,可阿尔法还是开走了。毕竟她是他的妻子,你不想一下子疏远他,所以你回到家中,想象在她浓妆艳抹的脸上划上一些道子,以此安抚自己。
  布鲁斯一下子开始非常轻视他们。他对美国人的偏见是由于他在洛杉矶机场转机时那三小时经历。丹蒂和琳达也逃不过他的偏见。可以看出,他对他们的厌恶,主要是因为丹蒂身上刻意练出来的肌肉,以及琳达整过容。
  布鲁斯告诉你,他能够看到她脸上有一条伤疤,从耳朵一直延伸到下巴。
  你想告诉他,欢迎回到现实的世界。把琳达叫做虚荣的婊子已经比较解你的恨,注意到他脚下的那双运动鞋和朴素的短袜,你似乎感觉到,虚荣不见得总是坏事。
  他们那边都是那样,他对你说。
  尽管他的全部事业都是在仿效自然,可你还是觉得他的样子看上去有点伪善。唯一不同的是(就你所能看到的),他是用分子来仿效,而非用解剖刀整容整出来的。
  你最终怎么跟一个以要在血管整形外科方面搞出革命性成果为使命的材料科学家搞在一起的呢?(因为自己是一名药剂师,所以你就假定你在某一阶段很钦佩这样的抱负。)有时他会在深更半夜谈论起一种叫“Roto-Rooter”的东西。听到两三次你才发现这东西与性没什么关系。这东西是将一些微型机器人置入人的血管里。于是你就翻个身,不再理会他。
  布鲁斯总是随身带一份复印的科学文章。丹蒂总是带着手机。琳达则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她的仪态。你则天天都是拎着沉重的购物袋回家,期望有一辆吉普车而非那辆小卡车停下来接你回去。
  朱尔曼一家搬到你们公寓的两周之后,你开始有了第一次机会。透过百叶窗,你看到身着短跑服的丹蒂一边在做运动后的放松活动,一边在打手机,同时还在听随身听。你注意到,他像所有的美国人那样驱使自己一心三用,同时做三件事情。你也曾注意到,他跑起步来像个神。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你看到他冲到了公寓大厅的门前。你看到他使劲地拉门,撞门,踢门。
  琳达忘了把钥匙留下来,他说。
  太糟糕了,你说。谢天谢地人类不是完美无缺的。
  他飞快地爬上楼梯,来到自己公寓的门前,你等着,呼吸几乎要停止。
  她连寓所的门也锁了,他说。
  他犹如天使一样下到你这层。他只是在想,你没必要主动搭讪。他不是那种在楼梯平台上徘徊来徘徊去的人。
  到你的家里,他向你要水喝,但看到只能喝自来水时,就决定不喝了。你还有橙汁,却不是纯粹的橙汁。
  这里不是美国,他说道。
  抱歉,你说,可你却是地道的美国人。
  于是,他开始边喝啤酒,边谈论着外省的俗气与狭隘主义。你想不出一个以P开头的长单词,所以你一句话也不再讲。
  感谢上帝,我们现在是空中旅行的时代,他说。
  你最远也才到过纳皮尔,所以觉得无法进行评论。你脑海里正在想,他很像一则百威啤酒广告中的人物,但是,你觉得不应该把这告诉他。
  难道你不想离开新西兰吗?他对你说。
  你现在脑子里想,你永远都不想离开厨房一步,但你觉得你不该把这告诉他。
  他来这里多长时间了?你鼓起勇气问道。
  六个月了,他说。
  你们结婚多久了?你问道。
  六个月了,他说。
  你还住在66号!你漫无目的地说。
  怎样了?他说。
  这么多6,你喋喋地说道。
  嗯?他说。
  没什么,你说。
  布鲁斯进来时,那份文章从他的屁股上的口袋里露了出来,你身上开始冒汗。你比朱克曼更需要冲个澡,他可是一点儿汗也没出。但是,你没有去浴室,而是给他们相互引见了一下。
  当布鲁斯听说丹蒂是个科学家时,他把手伸进了屁股口袋,作了个友好的姿势。但听到丹蒂是个地震学家时,他便放下了那篇文章,抱起了胳膊。你最近在读一本有关身体语言的书,你到什么时候都明白,这种姿势不友好。
  丹蒂把一只脚放在了一张椅子上,布鲁斯则挺起了胸。厨房一下子变得不像厨房,倒更像一个拳击场。
  布鲁斯愿意一块儿喝啤酒吗?丹蒂问。
  不巧,丹蒂已经在喝最后一杯了,布鲁斯说。
  你从来没有像现在听到阿尔法车嗡嗡的引擎声更高兴。丹蒂离开后,你对布鲁斯烦透了。
  你怎么表现得这么蛮横,你问他。
  地震学算不上一门科学,布鲁斯告诉你。他戴上了他的防护镜,这意味着他不想再和你讲话了。
  你在字典里查询了“地震学”一词,没错,然后你又在网上查找地震带,你看到的都是好的情况。
  你很高兴惠灵顿在一个主要的地震带。令人吃惊的是,你竟然会对自己居住的整个城市某一天有可能陷落而高兴。
  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在丹蒂走的时候,地球会转动了。
  一个月后,丹蒂和琳达邀请你和布鲁斯吃饭。接到电话后,你就开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断地抚弄着自己的头发和脸,之后,你才出去告诉布鲁斯。
  事实上,你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邀请你们,难道他们想欣赏一下新西兰电视里的一些东西。布鲁斯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得去。他整个下午都在看纪录片,还在纸上画了一些具有攻击性的分子图,你上楼在头发上喷了些紫红色的发胶。
  丹蒂在做茄子菜。琳达没有帮着做饭,她坐在那儿喝混合马提尼。你觉得,她远离燥热的厨房以免自己的美貌被融化掉,可她却说她是招待者。
  因此她从不在家做饭,她说。
  太累了吗?布鲁斯问道。
  太无聊了,琳达说。
  糟透了,丹蒂蹙起眉对你说。
  琳达身上的每件事都华而不实。她的外表看起来像用支票买来的,而这一点正好验证了布鲁斯关于美国化妆品公司的阴谋理论。作为一个阴谋的受害者,琳达看上去却比布鲁斯所了解的要好得多。
  用完第一道菜后,布鲁斯开始发起攻击。他的攻击很隐蔽,甚至连你这个这么善于识别布鲁斯小伎俩的人,也没有注意到他向那个加利福尼亚白人发出的隐身炸弹。
  那么朱克曼到底哪个学校毕业的,他说。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丹蒂说。
  这给你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却没有给布鲁斯什么印象,尽管他猜出这是一个好地方。
  加利福尼亚,哥们儿,还有什么地方更适合研究地震工程学?丹蒂问。
  好像这与那种随机“科学”没什么关系,布鲁斯说。尽管你极其厌恶吵架,但是你还是不得不佩服他,因为他那个引号加得非常有技巧。
  你真是个十足的外行,丹蒂说。
  每年要浪费成百万的联邦资金,布鲁斯说。
  浪费?丹蒂说。
  仅仅为了就减少“可能的”地震所带来的“潜在的”代价!布鲁斯说。
  他到底什么意思?丹蒂说。
  此刻,你试图聪明地把话题转向里氏震级问题,以平息争论。但是却没人理。
  简直是讽刺,布鲁斯说。
  能具体说明一下吗?丹蒂问。
  布鲁斯的眼睛在发光。你知道他关于美国人不懂讽刺的看法得到了证实。
  正如火山学家所估计的,鲁阿佩胡火山喷发机率只有百分之一,但是那天它却喷发了,他给丹蒂解释道。
  也许新西兰的科学家统统是废物,丹蒂打趣地说道。
  他也许在通过一个地方性的个案来揭示具有全球意义的愚蠢的学科,布鲁斯不开心地说。
  难道布鲁斯认为丹蒂所学的学科是些没用的东西,丹蒂问。
  是的,很不幸,他就是这样认为的,布鲁斯告诉丹蒂。
  好啊,布鲁斯,去你妈的,丹蒂对布鲁斯说。
  布鲁斯保持沉默,琳达去了洗手间。你去了厨房喝水,丹蒂跟着你进了厨房。
  他老是这么吹毛求疵吗?丹蒂问你。
  你既想实话实说,又想让他高兴。那一刻你只想息事宁人。
  不完全是这样,你说。
  丹蒂将一块冰放在了你脖子里。
  你需要一位新的科学家,他说。
  琳达进来时,你正在摸着自己的后背。你停了下来,冰滑到了你的臀部。
  是不是我丈夫又在用那套“新科学家”的话烦你啊?她问。
  是的,第666期,丹蒂说。
  他靠着墙,头发立成了喇叭状,很性感。琳达则在打呵欠。
  布鲁斯已经回家了,她说,她也准备上床了,因为她明天还要筹办一个鸡尾酒会。
  你满足了我所有的需要,丹蒂告诉她。
  她一离开厨房他就对你耳语。然后他告诉你,你的头发看起来很棒,然后把你送到了门口。你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回到公寓,发现布鲁斯正在你床上读你染发剂的包装盒上的文字。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他问你。
  不知道,你根本就不在乎,你说。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生产厂家竟让用户花钱毒害自己,他说。
  你选择了无声的抵抗,走进浴室拿出一个涤纶包。当布鲁斯进来小便时,你正平躺在浴缸里把自己的睫毛涂成天鹅绒蓝。
  这他妈是什么?他对你说。
  他夺过包,大声念出一串化学名词。你根本分不清那一个个的词,但说实在的,你对那一件睡衣更感兴趣。
  你知道这些东西可能对你产生的损害吗?他问道。
  大概能使我的眼睛更近视吧,你说。
  那些化学药品在实验室是被禁止的,他告诉你。
  是吗?你礼貌地说。
  会弄瞎你的眼睛,他说。
  是的,你可以帮我弄掉那些眼角的睫毛膏吗?你问他道。
  给你,你这个糊涂的家伙,他对你说。
  他快步回到床上,你依旧躺在浴缸里。你不知道是否是个糊涂的家伙,但你知道自己将要遇到麻烦。这时,你的眼睛也开始隐隐作痛。
  这以后,你有两个星期没有去看朱克曼夫妇。你朝丹蒂招招手,远远地朝琳达笑笑。当在床上碰到布鲁斯的时候,你冲他招招手又漠然地笑笑。你忙着储备地震备用品,蜡烛,火把,甜菜根罐头,尽管你也很困惑,一旦你家遭难你是不是总能够找到它们。
  因为你的一切防震准备想法都来自于丹蒂,这些准备似乎是对布鲁斯的直接批评,所以你只得不与他说话了。然而,这似乎也是他想要的。尽管你们之间的鸿沟愈来愈宽,地球仍旧相当平稳。
  出事的那天,你借了布鲁斯的自行车,因为你厌恶了在公共汽车上挤得满身汗津津。除了渴望她的车子和丈夫外,你实在不想像琳达那样,可沿着斜坡骑自行车又让你想到她碰你的情形,这并不坏。
  你工作到很晚(因为与其说是利人不如说是因为贫穷),街上空空荡荡的,太阳直射你的眼睛。你撒开把,用手打开了一包椒盐饼干。你吃着,滑行着,边享受着速度,边喝着碳酸饮料。你一下摔倒在水沟的边沿。
  当听到汽车引擎声时,当然是辆吉普车声音,你正躺在那儿,饼干屑弄了一脸。你继续躺着,指望能被长长的树阴遮住,可这显然不可能。
  虽然芝麻粒挡住了你的视线,但你仍觉得他在微笑。
  你还好吗?他问你。
  并不好,因为他在这儿,而饼干屑扎了你一下巴。可你想他在地震中也许目睹过缺胳膊少腿的受难者,所以你说,还好。
  要我喊布鲁斯来吗?他问你。
  你不想让他叫来布鲁斯,打电话或以任何方式联系他,因为每次你问布鲁斯借自行车,他都会告你骑车不要打撒把。
  你不让布鲁斯来,丹蒂看上去一点也不奇怪。他一只手把你拖到吉普车上,另一只手把自行车扔到车厢后。你,他和布鲁斯的自行车去了最近的酒馆,他要了些伏特加酒,你则跑去洗手间察看受损程度。在你伤口边上仍然有千千万万的饼干屑,不过你天鹅绒蓝的睫毛里却一点也没有。你返回酒吧的时候,说自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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