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不速之客

作者:阿刀田高




  阿刀田高(Atoda Takashi,1935— ),日本小说家。生于新 县长冈市,1954年进早稻田大学法文专业学习,1955因肺结核休学,休养了16个月。1960年终于从早稻田大学法文专业毕业后,他参加了一年制文部省图书馆职员培训班的学习,翌年起在国立国会图书馆担任图书管理员,同时尝试创作。1969年他出版了《黑色幽默入门》,获得畅销,1972年遂从图书馆辞职,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从此勤于笔耕,屡次获得文学大奖。1978年首部小说集《冰箱怎敌爱》曾获直木奖提名,1979年《不速之客》即本篇获第3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同年短篇集《拿破仑狂》获第81届直木奖,1995年《新特洛伊故事》获第29届吉川英治文学奖。主要作品有《幸福通信》、《夜晚的珍珠贝》、《能量法则》、《赌博狂夫人》、《幽灵会面术》、《最后的投递员》、《夜晚的旅行者》、《空想列车》、《幻舟》和《恐怖研究》等。现任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理事长。
  在推理小说中,阿刀田高习惯“用”一种神奇的毒药制造出自然死亡的假相,主人公往往本身就是药剂师(如《姐弟》、《有毒的女人》)。另外,他似乎对双眼分得较开、像植物一般的女性情有独钟,常安排她们作为“恶妻”的对立面登场。这些,都可以说是阿刀田流的推理特色。但阿刀田高一生著作丰富,涉及领域广泛,在恋爱小说、恐怖小说、历史小说、幻想小说、风土文学各方面均卓有建树,也擅长创作暴露日常生活小陷阱的诙谐短篇,近年来更偏好于介绍世界各国古典文化,出版了包括《圣经》在内的许多古典名著鉴赏著作,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推理小说作家。他的长篇小说不多,而以短篇小说见长,被公认为是当今日本文坛的“短篇名手”。他极善于在平静的日常中发现人生的不确定性和危险信号,在男女的平凡恋情中看出微妙和暧昧,在都市的流光溢彩中捕捉到战栗和杀意,恋爱、恐怖、梦和笑是他得心应手的小说道具,他以轻妙的手法,将这些道具一次次排列组合,交织幻化出成百上千个“珠玉短篇”,吸引了无数日本读者。“交织”又是阿刀田高小说的一大特征,他甚至能把太古与现今、预言与未来交织到一起,他的幻想小说杰作《安土城幻记》(后改名《幻舟》),就超越了几个世纪的时空,把日本历史上战国时代著名的信长传奇演化成了当今的欧洲故事。这里介绍的《不速之客》(原载《别册小说新潮》1978年秋季号),讲述了一个贫苦的中年妇人为了让孙女过上幸福生活,不惜双手沾血,杀死富人家新生婴儿,以孙女取而代之的故事。小说虽然曾被收进讲谈社文库《推理小说杰作选14犯罪样本市》(1984年3月),但读者既可以将其视为“推理”味很淡的推理小说,也可以视为“恐怖”味很浓的社会小说:这,恐怕也是阿刀田高别具一格的“交织”在起作用吧?
  编者
  
  后门的门铃响的时候,浮田真树子正坐在桌边一边听古典巴罗克音乐一边看晨报。新闻的标题很丰富,有日元升值、台风临近、警察渎职……真树子看得最入神的是发生在大田区的绑架案。
  这时还不到10点。起居室里白色和紫色搭配得很协调,在这样雅致的环境中,真树子穿着的浅咖啡色乔其纱连衣裙显得素雅而美丽。
  真树子站起身向隔壁房间里的婴儿床上瞄了一眼,幸惠含着大拇指睡得正香。她看到婴儿枕边的粉红色窗帘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地关上了窗户。
  然后她对着墙上的镜子理了理头发,回答道:“来了。”她把门微微打开一条缝。
  来访者是一位中年妇女。
  她满脸堆笑地对真树子招呼道:“太太,您早。”
  真树子马上就认出了她是谁,“噢,是你。”
  那女人探头探脑地向屋子里张望,“您先生呢?”
  “上班去了。”
  “家里没其他人吗?”
  “嗯。”
  真树子面带用来应付推销员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不管对什么都显得不露声色——这是山手富家千金的修养。
  站在门口的女人……头发乱蓬蓬,身上套了一件直桶桶的连衣裙,O型腿、内八字、脚上的一双鞋说明她是平足。
  “我正好到这附近来有点事。”女人边解释边往门里跨进了半步,顺手带上了门。
  这么早她来这儿干什么?该不会是改做保险推销了吧。
  这个女人名叫神崎初江。
  真树子和她认识是在生幸惠的时候。神崎初江是医院的勤杂工,帮助护理住院病人,或者干些按件计价清洗内衣的活儿。真树子产后身体状况不太好,曾经请她照料过一阵。
  当时她给真树子留下的印象是人很爽快,帮了不少忙。也许是谢礼给得多的缘故,她对真树子照顾得格外周到。她之前也照顾过几次产妇,因此经常帮忙出些医学上的建议。虽然不能肯定她说的有几分可信,但比起公立医院里冷若冰霜的护士来更帮得上忙:这个勤杂工总是在身边伺候,随叫随应,还陪着说话解闷。幸惠刚出生时理应也曾请她帮忙照看过一段时间。
  真树子对神崎初江的悉心照料心存感激,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感觉有点不舒服。说不舒服可能有点夸张,但有时候确实感觉难以接受。不知道她是过于热心还是喜欢自说自话,虽然表面看上去热情、心肠又好,但是她却常常忘了分寸,毫不顾忌地侵入真树子的领地;她自己出身低微,却对富家太太真树子摆出一副平起平坐的架势,有时甚至显得滑稽可笑,但次数一多也惹人反感。
  真树子出院之后,神崎初江还上她家里看过几次。真树子没听说过勤杂工还有跟踪服务的。
  对了,那是真树子刚出院没多久的时候吧,神崎初江曾经透露过想在真树子家当用人的意思,那可能就是她的企图,真树子没有答应她。
  真树子的丈夫是一家著名企业的骨干,各自出生的家庭也相当富足。新婚不久他们就在东京市中心的住宅区建了这么气派的房子,这在现在并不多见。一个用人他们还不至于请不起,但是对于想过没有外人的生活的家庭来说,用人就多余了。即使有这个必要,真树子恐怕也还是会拒绝雇用初江。
  也不知道初江明不明白真树子的意思,但她就是不长记性,隔几个月就要出现一次。
  见初江满脸堆笑一直杵在那儿,真树子只好招呼道:“来,请进吧。”
  “那么就打搅您一会儿。”初江好像就等着这句话,一获邀请便急匆匆脱了鞋,再一个弯腰,把鞋在墙角摆好。
  “小惠在睡觉吧?”
  “嗯,马上就要给她喂奶了。”
  “是吗?!这么说,她马上就要吸着小手指睁开眼睛啰。”
  初江站在起居室里探头向幸惠的卧室里张望,接着就眯缝着眼凑到婴儿床边。
  “不用理她。”
  “我知道,我知道。真可爱啊,已经会说话了吧。”
  “会说一点点了。”真树子一边关音响一边回答。巴罗克音乐怎么想都与初江的世界不搭边。
  “是吗,还没满周岁呢。”
  “女孩子学说话早。”
  “这孩子生下来就结实,一转眼工夫就这么大了。”
  初江的“一转眼工夫”说得特别重。也许这只是真树子的心理作用,但委实让她觉得不舒服。
  真树子产后不知道为什么持续高烧,不能亲自照料婴儿。因为婴儿如果感染了恶性疾病,就有性命之虞。真树子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女用人内心有着扎了根似的优越感,就因为她比孩子的亲妈妈更早照料这个孩子。也许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但流露出的神气使真树子很没趣。也不想想自己不过是个零时工、打杂的!
  真树子毅然转身回到客厅,从水壶里倒水泡了红茶。
  “来,请来这边喝茶!”
  “好的……”
  见初江还是目不转睛地瞧着熟睡的婴儿,真树子有些焦躁地说:“来,趁热喝茶。”
  真树子不清楚初江住在哪里,也不了解她的生活状况。反正住的地方不外乎与自己家无法相比的、脏兮兮的小公寓,脸还凑得那么近……要是把细菌弄到宝宝身上就糟了。
  “来,请喝茶!”
  “太太,您别太张罗。”
  初江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在真树子的催促下回到了餐桌边。木纹精美的餐桌上茶杯和玫瑰相互映衬,清雅的茶香四溢。
  “宝宝真可爱呀。”
  “醒来了可淘气呢。”
  “最要紧的是要让宝宝随便玩。我不客气了。”
  初江说完喝了口红茶,她坐椅子只坐了一半,显得很不踏实。
  早晨温和的阳光透过蕾丝边窗帘,照射在印有树叶图案的米色墙壁上。窗外的草坪开始泛黄,一把红色的铁锹掉在草坪中央,空气中浮动着桂花淡淡的甜香。
  初江眯缝着眼打量四周,视线最后停在自己的膝盖上。骨节嶙峋粗糙的手指很不舒服地蜷缩在那里,这双手代表了她的生活。女人的手指和狗尾巴一样不会说谎。
  真树子忽然像照镜子一般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这一刻初江的心情,她再不愿意,也无法回避自己的贫穷生活和真树子富裕家庭之间的天壤之别。
  面前的这个女人究竟是怎样生活到今天的呢?听说她结过一次婚,后来丈夫死了;好像还有个孩子。她的年纪和真树子的妈妈差不多大,但终日还要为生活操劳。真树子的生活在她眼中是怎样的呢?她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样子,但心里某个地方藏有恶意也说不定。她今天来也有所求的吧。
  真树子露出富家太太式的优雅笑容,内心却像刺猬似的竖起了戒备的刺。
  “您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初江一直不提来意,真树子只好自己开口问。
  初江摆弄着放在膝盖上的毛巾,抬起头说:“噢,没什么事,正好来到这附近。我想宝宝肯定更可爱了,所以顺便来看看。长这么大都快认不出来了,我照料她的时候,不肯喝牛奶,给她喂奶真费了老大的劲。”
  又说孩子刚出生时的事了。
  真树子皱起了眉,露出不快的神色,尽管她心想,反正这种女人也别指望能懂得我们这些人的细腻心思。
  孩子的确靠她照顾过一段时间,这没错。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有所企图。她常常提孩子出生时的事,俨然以恩人自居,真让人受不了。出院的时候明明已经给她钱了,而且比正常的报酬还要高许多。
  哦,对了,也许是谢礼给得太多,所以她时不时地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甜头。
  “太太,以后靠您一个人真够辛苦的。”
  “是啊,要有个好保姆就好了。”
  真树子故意言不由衷地说道,嘴角露出她自己也心知肚明的、不怀好意的微笑,看穿了初江的企图,她就想戏弄戏弄她。
  初江抬眼看着真树子,好像在窥探真树子的脸色。
  “要是您家里需要……”
  “现在没有人愿意当保姆啊。”
  “啊,是吗?我只要把手头的事处理好就能来……如果您能等上一个月……”
  她果然上钩了。确认了这一点,这次交谈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真树子于是换了副语气,断然说道:“可是我们家不会请保姆,幸惠很少让人操心,而且我也不喜欢家里有外人。”
  初江一下子泄了气,低下头,又开始频繁地摆弄起放在膝盖上的手巾。
  如果说这是阶级意识在作祟也许有点夸张,不过真树子并不否认自己内心存在这种情绪。世上就是有人生下来就衣食无忧,有些人拼死拼活也只能勉强度日,人和人之间有天壤之别,现实就是这样无奈。
  这么说吧,真树子的家光是一百多平方的地皮当时就接近一亿日元,而真树子他们没费任何气力,一下子就从父母那里得到了。而像初江这样的人再怎么努力,忙一世也不知道能不能挣到十分之一。说不公平的确不公平,但这有什么办法呢?人生下来什么命就是什么命。
  也许是上天的心血来潮,真树子生长在富裕的家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为生活操过心;以后的人生也会一帆风顺,在隔壁熟睡的幸惠一定也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但是在真树子的生活之外,也有不受上天眷顾的人,那些人脑子里想什么,怎么生活,这对于真树子就像透过磨砂玻璃看世界一样,不清不楚。
  不过可以想象得到的是,那些人肯定羡慕自己的生活,近乎妒忌地羡慕,不这样反倒不正常——自己对初江感到不舒服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真树子想。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几乎没什么可以谈的共同话题。初江喝着红茶,不时地探头朝隔壁房间张望。
  “您……您现在还在医院上班吗?”真树子为了打破窘迫的气氛开口问道。
  “医院那边不去了,工作太累身体吃不消。”
  “是吗?那么现在……”
  “我在家政服务中心登记了,这样自己也能挑工作,身体吃不消的时候也能休息。”
  “那很好啊。”真树子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她抬头一看,已经快11点了。
  隔壁房间里突然传来婴儿开心的叫声:“啊——啊——”
  幸惠每次醒来的时候都会这样发出不知什么意思的声音呼唤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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