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保护者

作者:阿纳斯塔西娅.戈斯捷娃




  他星期六晚上打来过电话。他看完了我的文章。他在国外介绍了它。他想跟我认识。他又想……让我们见个面吧,比方说,星期一,两点钟,在文艺工作者之家……这事我们暂时对维拉保密吧……这一切我会向您解释的……十月挣扎着想要回暖一次,为什么我一直在发抖?卡桑德拉情结,从彩色林荫道到彼得罗夫卡大街,经过铁匠桥街,条条街道像空弹壳一样在背后掠过,在红色的“双层列车”咖啡馆里,桌子上都点着蜡烛,而人们则像从打开的儿童读物中蹦出来的卡通人物,阵阵狂喜,想跑,想喊,想把这团令人发疯的能量从体内甩出去——这是什么,是决赛吗?不过,我知道,一切终将如此,我在报上读了您的采访,明白了,您是自己人,难道维拉只不过是我的游戏的一部分吗?难道我只不过是利用她为自己寻找刺激的感觉和奇异的状态吗?该乘无轨电车呢,还是继续步行,用脚划拉着正在变烂的湿树叶走,从那些因堵车而狂摁喇叭的进口轿车旁走过?这一切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后我就不能停下来的那个时刻是什么时候降临的?把文章交给她时,给她讲我的梦时,我已经差不多算出来了:他是她的情人,如果这样的话,那她马上就会讲给他听的,她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可我本来并不知道呀!天啊,谁也不会对自己的梦和精神分裂症的预感担责任,我确实一无所知!万一有人会担责任呢?万一对某些人来说并不需要确实知情呢?就像在量子物理学中那样,重要的不是事件,而是事件的几率吧?要买一条花长裙,是用印有淡蓝色花纹的棕色雪纺绸缝制的,还要买一双鞋,或者还是绿色的“格林德斯”① 牌?裙子完全能配皮鞋……或许是她自己错了?是她自己让他曝光的,否则再过十年我也不会读完他的所有这些杰作,她自己没能控制住局面,她这么经常地谈到他,还要买个包,不是皮的,皮的和夹克不配,不过并不比谈到别人的次数多,只不过是一边躲闪洒水车,一边在门洞里点烟时正好碰上了,她不过是给了我操纵自己的权力,古罗马军团中的一个中队由两个百人团组成,在我们见面前早就给了,还在她对他惟命是从的时候就给了,而任何一个决定和他共享平等地位的人,都能够自动地不去注意她,那万一她没有惟命是从呢?如果真的是爱情呢?或者注意到了她,但带着自己的目的……那当然“还是让我们严守秘密吧”……难道这就是我的目的?这是什么呢?我向来是没有目的的,一切都是出于自然的,毕竟我爱过她……
  ……我们最后一次谈话的两个月后,在地铁站里,在自动扶梯旁的人流中,有人叫了我一声,人流在墙壁与铁栏栅之间的狭窄通道里断断续续缓慢地向前蠕动着,好似很多逆着万有引力顺排水沟向上爬动的灰棕色水滴。这是奥莉娅,维拉的女友。我们三人见过几次面,是在维拉家里,或是在兹纳缅卡街上的一个爱尔兰酒吧里见面的,这位沉默寡言的年轻女子留着男孩式的栗色短发,带着某种惊恐举止,神态十分优雅而又十分忧郁,她的在场总是让我感到拘束。她主要并不是要和我们交往和喝啤酒,而是要给人一种好像她不在场的印象,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偶尔眨眼睛时露出一点笑意,像是对我们试图使她摆脱这个昏睡般的恍惚状态的一切努力不会奏效而感到抱歉似的。我轻而易举地想象得出她在世纪之初那梦幻般(亮晶晶的?)的客厅里的样子,周围全是那个年代极其常见的长脚花瓶——形状是拿着浅蓝色和黄色菖蒲花或百合花的女人手,还有呈锥形的阳光,它清楚地映照得出空气中的浮灰的布朗运动,并呈宽带状洒落在镶木地板上,她一连几小时地坐着,就这么绝望地不知看着哪儿。她属于那类行将消失的贵族女子,信奉女权论的女友们说,她只为家庭而活,意思是指,她不是对手……就连她的绝望神情也是非常平稳的、流动的和疲乏的……
  ……真的猜不到他已有五十岁了。黑色牛仔裤,杂色高领毛衣,“老板”① 牌围巾,欧洲式事业有成的文学研究者。“我该怎么称呼您,伊戈尔呢,还是伊戈尔 · 阿尔卡季耶维奇?”“那就叫我伊戈尔吧,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称呼您呢?”“我?我叫达里娅 · 德米特里耶夫娜……”“嗯,这很好,达里娅 · 德米特里耶夫娜,那就来一杯番茄汁吧?……”“前一天和马克斯谈了谈。”“我祝贺你,你能看到幽灵的怪念头又要应验了,你整个夏天不知野到哪儿去了,他倒是对能量做出了反应,而不是对词……词、修辞学都是表面上的东西。”“那我该如何表现?”“自然,要保持自然,首先,他只在文学界里是位师长,而在所有其他地方他的问题肯定多得很,这从他的文章里看得出来,其次,总有更复杂的背景。”“比如?”“比如,他是男人,而你是女人,他肯定会设法追求你,就跟追求所有过去的情人一样,也不用我给你多讲了,你应该做出讨厌的妇人样儿和这种男人打交道,别让他靠近,但也别说‘不’,悄悄溜走就行了,其次,你有世家背景,你的能量真厉害,他差不多也出自于同一世家,你们的家族背景很相似,可第三,你有反省能力和青春优势,他可是习惯了简单地用钱、用答应帮助的许诺、用地位收买任何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如果用这些手段还办不到的话,那就能把人挤兑疯了。他已经一切都定型了,而你的一切还都在前头。一切都别在乎,保持本色吧……”
  ……实际上,只是我独自在边说边紧张地琢磨着新题目,过了一小时后,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一场内科医生募捐会的参加者。维拉看了看表,去打了个电话,放上茶壶,从街上把女儿叫了回来。奥莉娅的精神在此之前已完全飞离了她的躯壳,它已被其他杂事所占满,而不是被当代文学或使徒行传里描写的、可能实现的奇迹所占满,并开始在四周挥之不去地出现了:尽量抛开麻烦事吧,我们还在继续受罪……三个人交往看来是挺勉强、挺别扭的,冷场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就像夏天傍晚的阴影似的,斜着切断我的独白,唤起共同的别扭和隔阂感,我的独白还因内部装修而被咝咝作响的茶壶所打断,这茶壶也属于快要消失的被“铁法”公司的自动兼容机所取代的物种,被因生怕人家会不听完她的话而急得喘不上气的维拉女儿的即兴插话所打断,或者被有意炫耀英语的一帮人——酒吧老客户的喧哗声所打断。我从维拉的讲述中得知,奥莉娅正在和丈夫闹离婚,她丈夫在此之前是离开他那长得很像奥黛丽 · 赫本的第一任美妻和女儿来到她身边的,后来又回到妻子那里,再后来又返回奥莉娅身边,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年,结果呢,他两位都离开了,让两位都变得很不幸。为了让女友从抑郁中解脱出来,我做了该做的努力,并且不时地给她精神鼓励……
  ……好极了,下面的小吃部里空荡荡的,相邻的一张小桌旁,阿廖娜的大学生们正在喝酒,明天他们就会四处传播新的谣言。吹来了一阵穿堂风。“我早就求维拉介绍我们认识,但她极力反对。我觉得,当我喜欢上您的文章时,她很不高兴。她想写些类似的东西,”他紧盯着她看,浅蓝色的眼睛,看我感不感到高兴,看我和谁在一起,是和他在一起呢,还是和她在一起?“她说过,你们年纪轻轻的,谁也不需要这种介绍,这会过于有害……”“对您吗?”冷场,皱着眉头飞快的一瞥,冷笑,一个渺小的人,打火机的咔嚓声,他估计,终于能和什么人尽兴地玩一会了,普通的蓝色“板球”① 衫——自家小伙子,完全不是赶时髦的那类“……真行,漂亮,”马克斯会说,“但你可是自己说过,不要和任何人吵架,有舞跳,就不要吵架,要跳舞,但……要比别人跳得好……”“我的确非常喜欢您的文章……这文章很有私密性,同时也很有说服力。这种文章我是头一次碰到。我的编辑说过,为了这篇文章值得出选集……”“灰白头发,令人受蒙蔽的温情脉脉的派头,他是在说奉承话,在寻找我会被扎破的弱点,甚至不是故意地,而是自动地在寻找,那也是自然界中的生存法则,他是善于处世的人。”“我希望,这文章不只是发表在那儿,而是要有影响地发表,而且也会在这儿发表。”“对,应该更简单些,更贴近百姓。”“请您挑选随便哪一份报纸,譬如《莫斯科共青团员报》……”“我们不会穿着衣服服务的,”像物理恒量般一成不变的小吃部女服务员是个精干而又知足的人。“……您讲讲自己吧……”“任何时候都别说多余的话,别让人家了解自己……”“我在学习,有时工作。”“而您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国家公职人员。”“国家公职人员?笑笑,相机,拍了下来。”“……造一个神话吧,你别让别人把你吃了,马克西姆,你有什么话要说呢,我很好地领会了你教的课吧?……”
  和奥莉娅并排站在自动扶梯上时,我突然间明白了,要是我们换个位置,我就未必会喊住她。她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见到我,而且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起她就明显地变了。她的眼睛中头一次出现的还不是光芒,而是维拉所熟悉的、并且这么努力地想挽回的那个奥莉娅的反光。“你穿绿衣服很合适,维拉在那儿怎么样?”“难道你们不再交往了吗?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想,我和你不会相交的。”……“利欧玛”和“斯维塔”旅游公司邀请莫斯科人及首都的客人们……“她对我很有怨气,我确信你是知情的。”“……真想不到,一个坚强的女人,跟谁也不谈心,甚至不告诉女朋友们,他是怎样巧妙地玩弄了她,母狗。”“啊呀,马克斯,那为什么马上就玩弄了她,标准的欧洲美学……”我想起了我的电话铃声、自动录音留言机的信号。“我想和你谈谈,请给我回电话。”这是阿廖娜的话。“她记恨你仅仅是因为有你这个人,因为他注意到了你。”“这不可能,她又不是傻瓜,她知道我爱着她。”“你这就会看到,你失去了作为女友的她……”十一月的初寒,吹在脸上的风,古塔波胶铺成的、如卡夫卡作品里所描绘的街道,“或—或”,从企鹅绝望地张大着的嘴里掉下来的香蕉碎渣。“她到底没再打电话……”“电话录音坏了。”奥莉娅的声音,沼泽般的绿眼睛,自动扶梯向出口蠕动着,穿堂风把沉甸甸的门吹得直摇晃。“……沿尼罗河旅游,灰色的金字塔,谜一般的斯芬克斯,卢克索的古老庙宇……”冻伤的人们像黑色水滴似的在地铁站大厅里散开,打从展放着患佝偻病般的细高跟鞋的橱窗和穿着马海毛紧身裤的胖服务员们旁经过,慢慢地朝外走去,走进一月的寒冷水气中。“如果你愿意,我就代你向她问好。”“是的,当然愿意,我会非常高兴见到她。”三个脏兮兮的男孩用背挡住风,试图把拣来的烟头都抽光,拎着冻得硬邦邦的长面包卖的老太婆们正从门旁的摊位里面在相互对骂。“或许,我们仨还会见面的……”她穿越人群,向无轨电车站走去,就像晚上的阴暗鱼缸里的一条翠绿色的鱼……维拉到底没露面……
  ……“您和维拉是什么关系呢?……”他忍不住了,一个小时还没过去,漫不经心地抽起烟来,背靠在高高的木椅子上,显得既舒坦又放松,只有那双眼睛在出卖他,这我不喜欢,我不议论朋友,但暂时一切都在允许的限度内。“我认为,我们是闺中好友,但总还是有些距离,比如,我们不谈论私生活。”“这算什么,是他得到了满足呢,还是我觉得如此?故意做出来的怠慢态度。”“是押呢,还是不押?她和谁在一起?”“我和谁在一起,你和谁在一起,达申卡,多么惬意啊,你烟抽得太多啦,高山病和被胜利冲昏的头脑……”“我们有着不同的内在状况。”“哪方面?”“维拉比我更成熟,对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她知道得更清楚,对文学、对年轻人,她也不抱有任何期待,而我呢,正相反,我觉得一切都刚刚开始,一切都在前面,并且立刻就会发生一次爆炸的。”“是的,是的,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达莎,我也有这种感觉,我和您在这一点上非常投缘,我想,我们应该成为朋友,这绝对不会错的……我们将在以后的某个时候告诉维拉,以免她过于伤心。”“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间她会难过?莫非……”
  ……我们从不讨论私生活……我们相互关系中这条默认的规矩近来稍稍有些被打破。在我们小心翼翼、不纠缠人的友好交往的两年里,谈话中首次开始出现、透出人物及场面调度的某种轮廓。不能说,在此之前我们的交往带有特浓的语文学或哲学的特性,但暗示是多么模糊不清和模棱两可的,而背景和明暗配置则是变幻不定和被冲模糊的,就好像提到的不是活人、男人,而是某些未被研究过的大气现象,变化多端以及未完成性正是这些现象存在的必要条件。这一印象之所以得到加深,是因为我们从不说出他们的名字,并且只用复数第三人称谈论他们,例如,人家讲给我听了,人家给我带来了,人家求我了,至于指的是一些十分具体的人,大概是男性,那只要根据总的上下文,根据我们的境况在难以觉察地变化,并且不时出现些许嘲讽味道的情况,就可以猜到的,例如,这里说些什么,你是理解的喽……
  ……“你是知道的,马克西姆,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和维拉见上一面,她那会儿过生日,我怎么也没法向她祝贺生日,要么她不在,要么她忙,要么有要事缠身,要么最后一刻女儿生病了。”“可你想要怎么样呢?她的男人迷上了你,你还想一切照旧吗?……”雨,吹背的风,折弯的伞,大学里的讨论课,湿透的双脚,奔跑着,“……等待着奇迹降临……”①,多么小和多么可及的世界啊,好像只要一伸手,尼泊尔、墨西哥、图瓦就在眼前了,头一点也不痛了,整整五天头都不痛,绝对的纪录,时间叠成了中国灯笼的一层层折儿,暴露出了燃尽的蜡烛头似的冷漠,观察的轮子像轮回的象征似的在城市上空旋转着。“阿廖娜 · 符拉基米洛夫娜吗?您好,您忙吗?”“你好,小猫咪,喂,讲讲吧,近况怎么样?听说,你认识了……”“是的,很奇怪,他自己打来了电话……”“那么我能跟你说些什么呢,你应该非常小心……他真是毁了、害了很多女人……至于说到维拉,那你就该选择,要么选她,要么选他……他定会挑唆你们吵架的……记住我的话……他很鬼……主要的是,你无论如何也别爱上他……别神魂颠倒。”“是的,一切正常,我正控制着局势。”“现在你是控制着局势,而以后呢,你就会停止控制的……当然,交往一阵子吧,但要小心……”“梦,赤裸裸的和无情的梦令人神魂颠倒,生活重新开始了,回归了,勃然大怒了,撂起了蹶子(被吊到绞刑架上了吗?)。”想写作,想捕捉住所有这些状态、声响、中间色调、暗示、过渡、缠绕在一块的思路,想一边把它们收集起来,一块一块地拼成奇妙的门窗彩花玻璃、脆弱的曼荼罗,一边不时地绊到从地里露出来的疙疙瘩瘩的根,贪婪地呼吸着颤栗的空气,摆脱掉稚嫩的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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