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莫金

作者:彼得.奥列霍夫斯基




  八个人坐在一张长凳上——
   我的故事就到此为止
  —— 德 · 哈尔姆斯
  
  离开时间的人都会进入忘川。它在厚厚的一层日常生活下面流淌,只有在很少的地方才可以凿开日常生活的冰层和看到那些不复存在的人。危险在暗处守伺着每一个试图这么做的人:一头叫文学,另一头叫历史的凶猛怪兽会开始折磨他。它们会在行路人面前描绘出一幅幅幻景,把他引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去,引到深奥的付诸于文字的现实中去。当它们做不到这一点的时候,当人快要突破冰层找到已被遗忘的行为和感觉的时候,它们就会跳到他的背上,并把他推进冰窟窿。于是故世者变得越来越多了。
  亚历山大 · 莫金知道他想要什么。这一般来说是人的一种罕见的素质,而对一个出生在俄罗斯的人来说就更为罕见了。在探寻通往已失去时间的另一维的入口处的同时,他赢得了主要对钱感兴趣的雇佣分析师的稳定声誉。他出卖自己的服务,进行核算,签署报告,并靠得到的酬金继续前进。通往另一世界的入口常会突然打开,它们的分布位置是毫无规则可循的。这情况可以发生在参观一家老的啤酒厂的时候,在人家向他讲述生产浅色和深色品种的啤酒的精微工艺时。这情况可能发生在村子里聆听浪漫的外来吉他手倾情演唱时。也可能发生在纽约,在那里他看见气势宏伟的大桥和外观精巧的立交路。也可能发生在雅典,在他细细观赏那些看上去好像是前天刚造好的古建筑遗址时。
  一切都是刹那间发生的。莫金突然来到另一个世界,里面同时生活着被遗忘的神灵、作品没有流传下来的诗人、草稿和图纸上见不到名字的建筑师。这里一切都是可能的——不过,正如这在他原先呆过的那个世界上也是可能的那样。时间在这里会被空间所替代:只要走完两百亿英里的路,就能从中世纪来到工业社会。这里的人不会衰老——他们会把鞋跟走得磨坏。
  亚历山大喜欢这个世界。因为没有时间,所以人们都按兴趣聚集在各种不同的地方:酒鬼酗酒,士兵打仗,画家创作,情人谈情说爱。在自己不算很长的整个人生中,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在时间取代空间的那个世界上,要用语言粉饰行为的地方已经没有那么多了。没有必要说,要不是这情况,一切就可能是另一种样子。走过若干公里路,就可以更换情况。莫金就是这样做的。
  他始终不明白,汉尼拔的战象是用什么方法运到亚平宁半岛的。至少,他本人在那里根本就没有见到过大象。布匿战争很快就令他感到厌烦了,于是他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古罗马。
  好不容易从意大利赶到莫斯科后,他发现钱用光了,必须赶紧找份工作。这次的合同要求他估计一下竞争对手对公司所策划的降价一事的反应,并备好各种不同的投资方案。考虑到竞争对方的市场份额和生产能力还是未知数,莫金只得再组织一次收集必需资料的工作。为庆祝四个月工作的结束和分析任务的完成,他开怀畅饮了一番,不过酒喝得不算多,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与一个女人在一起,并且已记不清是怎么和她认识的。这一切都是十分寻常的。每一次在发狂般地工作后,亚历山大总会欣喜地发现身旁还有另一种生活。他会爱上每一个和他共度良宵的女人,但这种感情很少会维持两昼夜。
  大部分现实是平庸无奇的,但一个穿梭在不同世界的人是不会料到这一点的。莫金在喝一杯杯咖啡、饮一杯杯酒、做爱和阅读无名诗人的诗作之间讲述自己对世界历史的见解。他找到了一位非常好的女听众。时间似乎为他们停滞不前,这一点他们俩也都觉察到了。怪兽已张嘴露出了利齿。
  “列夫 · 托尔斯泰对管理国家的事一窍不通,”一星期后,莫金发火了。“就像冈察洛夫和屠格涅夫一样——全都沉浸于当时的社会民主思想。这是本国文学家和历史学家们臆造出来的东西。当时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伊利娜气愤地问,她是一位受过人文学高等教育的女士。“你有什么权利评论这一点?”她对莫金很感兴趣,但觉得他那些冗长的离题话好像是十分荒谬的。对本国历史的酷爱在某些时代是很时髦的事,它吸引了许许多多没读过教科书的人,却总是会惹她生气。需要暂时中止交往,以便双方都能单独休息一段时间。在一星期激情澎湃的爱恋后,必须理一理荒废的家务事了。
  莫金变得孤僻起来了。本需要进行一番冗长的解释,可他觉得这样做很无聊。他们分手了,说好以后一定要见面的,却没有再见。他到了另一个城市,并一步迈进了忘川。他没有答复的几封信和两个电话成了他进入另一个空间的入口点。亚历山大找到了一份固定工作,结识了一帮打朴烈费兰斯的牌友——几个女友,并开始考虑成家的事。经常要干涉我们命运的神秘怪物相互笑了笑。
  他夜里不再睡觉。发现自己心里有条蛇,它正把毒汁注入他的心脏。心里充满了仇恨。以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感情。莫金几乎忘了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按俄罗斯的标准来衡量已成为一个生活富裕有权有势的人,终日在那种被称作新俄罗斯人的休闲场所的地方来回兜圈子。后来,等到他浪子回头后,他想到,他陷入过的那个世界里取代时间的并不是空间,而是金钱。
  蛇发出的咝咝声像是在说要取消“人性的、太有人性的东西”,这声音快要使莫金发疯了。他想要荣誉。回忆他爱过的那个女人时的那种痛苦的绝望感使他产生一个孩子般天真的愿望——即要证明他有权进行评价。要做个名人!平庸之作本可以变成怪诞之作。然而,那条正在啃噬他内心的蛇却是一帖有效的解毒剂,能阻止他去干低级的蠢事。莫金明白现在他想要什么了:要支配人的权力。时间又运行起来了。亚历山大逐渐成为历史人物。梦中有一些长着鸟身和女人脸的怪物在舔他的靴子。
  不管人们怎么说,权力之争并不是团队比赛,而是个人赛。在其他条件均等的情况下,获胜的是那些有魅力的自我中心者。莫金回过头去用全新的方法干起自己的老本行来了。要不要说成功永远伴随着他?
  他开始在报上发表文章和在电视节目中频频亮相,他的经历变成了一部史书。他的眼前出现了所有的政客都梦寐以求的那种幻想:他以为他正在改变世界。有人反对他,而这正好证明他做得对。有人试图出卖他,但他来得及比自己的同盟者领先一步。报刊杂志纷纷指责他不道德,因为他们总是不明白一个道理:从道德角度去批评一个现行政权并不比批评一株野生灌木丛更有成效。然而,莫金会倾听社会舆论的要求。他两次承认自己有过不体面的行为,不过,这反而提高了他的民众支持率。这种情况也不足为奇,因为政府当局必须严格地在社会道德的框架内开展工作。
  除了平庸无味的事,生活中也很容易遇到光怪陆离的事。莫金获得了一枚勋章,人们决定在他的故乡为他树立一座青铜半身像。知道这事后,亚历山大回乡去参加铜像的揭幕仪式,但他迟到了。
  纪念碑风格朴素,矗立在一个不大的广场上。青铜铸成的双眼一动不动地茫然凝视着街道的前方。莫金认为该写一部《我的人生道路》了,可有一个问题使他为难:这部作品应该采用何种体裁,是像阿 · 布加乔娃的歌曲呢,还是像阿 · 希克利格鲁别尔的书?这种比较使他感到厌恶,他向地上啐了一口,离开了广场。他战胜了自己的怪兽,并决定给伊利娜打个电话。
  他们终于见面了,而且还不止见过一次面。莫金又一次交上了好运:他的荣誉补足了他以前的声誉,现在他已不仅仅是一名雇佣的分析师,而是一名有门路的分析师。既然没赶上青铜像的揭幕典礼,他也就再没去看过自己的纪念碑,从而巧妙地骗过了自己的时代,并抓住了自己的尾巴。有时候他会带伊利娜去忘川的岸边,但几乎什么都不讲给她听。他们一直都会返回。
  我认为,他就某一点来说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