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赎罪》(下)

作者:伊恩 . 麦克尤恩




  “罗比。可是……”
  “他们现在结婚了吗?幸福吗?”
  “嗯,我想他们快结婚了。”
  “我真替她高兴。”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吕克。吕克 · 柯尔内特。你呢?”
  她顿了顿,说:“塔利斯。”
  “塔利斯。真漂亮的名字。”他说的样子还真挺像回事的。
  他慢慢地扭头,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最后定格在病房上。他暗暗吃了一惊,然后闭上眼睛,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声音低低的。她的法语词汇量不大,因此不大听得懂他讲了些什么。她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你慢慢数,拿在手里,用手指……我妈妈的围巾……你选择了这种颜色,你就得和它过一辈子”。
  他沉默了几分钟,更紧地握着布里奥妮的手,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讲了,但眼睛仍旧紧闭着。
  “你想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告诉你吧,这是我第一次到巴黎。”
  “吕克,这是伦敦,不是巴黎。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送你回家。”
  “有人说这儿的人都冷漠,充满敌意,可事实正好相反,他们都很友好。你也是的,又来看我了。”
  顷刻间,她觉得吕克睡着了。她自己也是几个小时中第一次才坐下,阵阵倦意涌上了眼窝。
  不知不觉地他又慢慢地转头张望四周,之后又看着她说:“噢,你就是那个带着英国口音的姑娘。”
  “你战前是干吗的?你住哪儿?你能记得起来吗?”她问道。
  “你还记得你到米约时的那个复活节吗?”他无力地摇晃着她的手,好像要唤起她的回忆。他那深绿色的眼睛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她的脸。
  想到和他谈下去也是无益,她说:“我从来没有到过米约……”
  “你还记得第一次到我们铺子里的情景吗?”
  她把椅子挪近床位。他惨白油腻的脸在她面前闪着光,不停地转动着。她说:“吕克,我希望你听我说。”
  “好像当时是我妈妈招待你的。或许是我姐姐。当时我和父亲在后面炉子边忙碌。我听到你的声音,就跑出来看了你一眼……”
  “我想告诉你身在何处,你不在巴黎……”
  “第二天你又来了,这次我在那儿,你说……”
  “过一会儿你就可以睡着了。我明天再来看你,我保证。”
  吕克把手伸向头部,皱着眉头,低声说:“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塔利斯。”
  “说吧。”
  “这包扎得太紧了,帮我放松一点行吗。”
  她站在那儿,眼睛往下一瞟,看了一下他的头:纱布打的是活结。她轻轻地把纱布解开。他说道:“你还记得我最小的妹妹安妮吗?她可是米约最漂亮的女孩了。弹了一小段德彪西的乐曲,就过了考试,真是轻松又快乐啊。不过,那是她自己说的,老是在我脑子里浮现。或许你知道。”
  他随意地哼哼了几句。她在帮他松开纱布。
  “谁也不知道她的天赋来自何处。我们家的其他几个人就没有这么如意了。她弹钢琴的时候,老是挺着背,直到曲终的时候才露出笑容。那时候感觉才慢慢好起来。你初次到店里来的时候,一定是安妮招待你的。”
  她不想把纱布去掉,但就在她松开纱布的时候,下面的无菌毛巾滑落下来,带走了一些敷料。吕克头的一边已经没有了,头发一直从缺失部分开始都被剃去了。凹凸不平的头骨下就是海绵状粉红脑髓,几英寸宽,从头上几乎一直延到耳尖。无菌毛巾还没有掉到地上的时候就被她抓住了,在手上停留了一段时间,一直到那阵恶心过去。这时,她才意识到做了一件愚蠢而又违反行规的事儿。吕克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她。她朝病房四周看了看,幸好没人看见她,她换了块无菌毛巾,包上纱布,又扎了个结。她坐下去的时候,发现他的手冷冷地、湿湿地抓住她。
  吕克又开始东拉西扯起来。“我不吸烟。我答应把我的那份定量给珍诺特……你看,满桌都是……在花丛底下……傻瓜,兔子听不到你讲话的……”之后,他语速越来越快,他的话语像滚滚洪流,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后来,她好像听到他提到一位中小学校长或是一位军官,说他很严厉。最后,他安静了下来。她用湿毛巾擦了擦他汗淋淋的脸,在一旁等着。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又继续他的谈话,好像中间没有任何间隙。
  “你觉得我们法国棍子面包和小面包怎么样?”
  “好吃极了。”
  “所以你每天都来。”他说。
  “不错。”
  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细微的问题:“那我们的羊角面包呢?”
  “那可是米约最好的。”
  他笑了。他说话的时候喉咙底发出嘎嘎的声音,但两人都装聋作哑。
  “那可是我爸的拿手绝活,关键在于黄油质量好。”
  他心醉神迷地凝视着她,伸出空手握着她的手。
  “你知道我母亲很喜欢你吗?”他问。
  “是吗?”
  “她老是谈到你。她觉得我们应该在这个夏天就结婚。”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护士长派她到这儿来。他吃东西吞都吞不下去,一吞,眉毛上、包扎的边缘、上嘴唇就冒出一滴滴的汗水。她帮着擦去汗滴,给他拿水,正在此时,他问道:“你爱我吗?”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爱你。”不可能有其他的回答。况且,她那时那刻的确喜欢他。他是个可爱的男孩,远离家乡,行将离开人世。
  她喂他喝了点水,又给他擦了擦脸,他说:“你去过拉尔扎克的喀斯台地吗?”
  “没有。从没去过。”
  他也没有说要带她去,相反却把头蒙在枕头里,又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人家听不懂的话。手仍然紧握着布里奥妮的手,仿佛他仍然知道她在面前。
  他头脑清醒之后,头又朝着她,问道:
  “你不会马上离开吧?”
  “当然不会。我会和你在一起的。”
  “塔利斯……”
  他依然微笑着,半闭着眼睛。突然,他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好像脚让电流给击中了一般。他惊奇地盯着她,双唇张开着,踮着脚向前走,仿佛要向她扑过来。她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怕他摔倒在地。他的手仍然握着她的手,空余的手臂搂着她的脖子,前额搭在她肩上,脸颊靠着她的脸颊。她真担心那块无菌毛巾会从他头上滑下来。她既支撑不了他,也不忍心再看他的伤口。从他喉咙底传出的嘎嘎之声仍然在她耳畔回响。她跌跌撞撞地把他扶到床上,让他背靠枕头。
  “我是布里奥妮,”她轻轻地说,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呈惊恐状,惨白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光。她挪到他身边,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这时她后面站了一个人,一只手放到她肩膀上。
  “我不是塔利斯,你应该叫我布里奥妮,”她低声说着。此时,那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将其与小伙子的手掰开。
  “站起来吧,塔利斯护士。”
  德拉蒙德护士长抓住她的手臂,扶她起来。护士长脸颊上的斑纹闪闪发亮,横过颧骨一片粉红的皮肤与花白交于一条直线。
  床的另一边,一名护士把床单盖在吕克下士的脸上。
  护士长撅着嘴唇,把布里奥妮的领子拉拉直。“你真是个乖孩子,快去把血迹洗掉,不要让别的病人看了难过。”
  布里奥妮照着护士长的吩咐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几分钟后又回到她值班的病房。
  凌晨四点半,实习护士按要求去休息,十一点再回来工作。布里奥妮和菲奥娜一起回去,两人都默默无言,她们挽着臂膀,似乎是历尽沧桑之后又一次走过威斯敏斯特大桥。她们不可能开始描述他们在病房中的时光,或者谈论这一段时光如何改变了她们的人生。能够跟在其他女孩子后面走,一直沿着空荡荡的楼道走已经足够了。
  与大家道了晚安,布里奥妮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她看到地上有一封信,信封上面的字迹不太熟悉。可能是哪个女孩子从门房值班室拿了过来,从门缝塞进去的。她没有马上拆开,而是脱去衣服,准备睡觉。她坐在床上,穿着睡衣,腿上放着那封信,又想起了那个小伙子。从窗子一角望出去,东方已经有鱼肚白,小伙子的声音依然回荡在她耳边:他在叫塔利斯,他要把它叫成一位女孩子的芳名。她在想象着毫无希望的未来:狭窄阴暗的小街上有一间面包店,街上到处是皮包骨头的猫,楼上窗口传出悠扬的钢琴声,小姑娘咯咯地笑着,取笑她的腔调,而吕克则热恋着她。原本她可以大声为他高呼,为他在米约的家人高呼。他们正等候着听到他的音讯,可此时此刻她感到心中一片空空荡荡,毫无感觉,没有任何睡意,呆呆地坐了近半个小时,最后,疲惫的她用平时经常用的蝴蝶结把头发向后绾了起来,钻进被窝,拆开了信。
  
  塔利斯小姐:
  您好!
  谢谢您给我们寄来《泉畔双人》。很抱歉这么晚才回信。您想必知道,我们不大可能刊登无籍籍之名者的中篇小说,其实,即便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的中篇之作要在我刊发表也属罕见。但是,我们的确仔细阅读了您的作品,想从中摘要发表,可不幸的是,我们无能为力。您的文稿我将另函奉还。
  我们这儿公务繁忙,但我们还是抱着极大的兴趣阅读了全文。尽管我们不能刊出中篇小说的任何部分,但我们想让您知道我们这儿好多人(包括本人)还想读到您今后的佳作。我们对撰稿人平均年龄并不满意,所以非常希望发表有潜力的年轻作者的作品。无论您今后写什么,我们都喜欢看,如您写一两个短篇小说,则尤佳。
  《泉畔双人》非常引人入胜,我们是一口气读完的。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因为好大一部分来稿,其中也有名家之作,我们都没有采用。小说中有许多形象描绘得很生动,像“黄澄澄的盛夏,荒草不顾一切地疯长”。不仅如此,你还抓住了人物的意识流,并将其细微差异展现于读者面前,以此刻画人物。还抓住了一些与众不同、难于辨析的东西。然而,这是否因缘于沃尔夫夫人的技巧呢?清澈透明的当下时刻本身当然是一个很值得一写的主题,对诗歌而言尤其如此。藉此,作者就可以展露其才智,深入观察神秘之妙,呈现思维过程的程式化处理,允许人们探究隐秘自我的变幻诡谲,诸如此类。谁能质疑此一实验的价值呢?然而,假若没有拓展感,此类写作亦有其珍贵之处。换言之,作品若有简单含蓄的叙述,便可更加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情节要向前推进。
  试举一例,我们首先读的是窗边小孩的叙述——她根本未能掌握情势,这一点描写得很到位。随后,她决意已起,仿佛自己已进入成人世界的秘密,这一描述亦十分到位。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女孩尚处于自我意识刚刚觉醒之时。我们深深地被她的决心所迷惑,她矢志放弃自己一直在写的童话故事、民间传说和剧本(假如我们也有这样的风韵那该多好啊),她这样做也许把虚构技巧之婴儿连同民间故事之脏水一起给泼掉了。尽管节奏匀称,观察入微,尽管开篇出手不凡,但之后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生。喷泉旁,一对青年男女,尚有未理清之情愫,却因一个明瓷花瓶发生争执,之后将其摔碎。(我们这儿不止一人认为把价值连城的瓷花瓶带出屋外,这是否不合情理?塞夫勒高级瓷器或宁芬堡陶器是否合您之意呢?)女的一身盛装滑进了喷泉里去拣瓷器碎片。要是那位观望的女孩子没有注意到这个瓶子碎了,不是更好吗?对她来说,假如她姐姐潜在水中就更是加倍神秘了。本来,从这一制高点可以展开许多情节——可您却用了几十页的篇幅洋洋洒洒地描绘光影和散乱的观感。之后,我们从那男人的视角,从那女人的视角,又得知了一些情况,虽然我们其实没有获悉任何新意,只是了解了更多事物的外表和体会,以及一些无关轻重的回忆。那对男女分手了,地上留下湿漉漉的一片,一会儿就干了,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这一拘板之气没有充分展现出您的聪明才智。
  要是这位女孩子完全误解了她面前这一幕小小的奇怪的场景,甚至对此感到满腹疑惑,那她将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影响到这两个大人的生活呢?她会周旋在他们中间,带来某种灾祸吗?或有意无意地使他们走得更近吗?不谙世故的她会不会将这件事透露给这位年轻姑娘的父母呢?他们当然不会同意大女儿与他们家女佣的儿子有什么瓜葛。年轻情侣会最终把她当作信使吗?
  换言之,请问您有没有可能以更加干净利索的语言把这三位人物呈现在我们面前,而不是一味地大写特写他们每个人的感受感知,而与此同时,依然将光、石和水描写得惟妙惟肖(这一点您做得非常不错),然后进一步在叙述本身中制造出某种张力和一些明暗搭配。老成练达的读者可能对伯格森有关意识的最新理论有所耳闻,可是我确信他们还像孩子一样想听故事,想处于悬念之中,然后获悉故事的前因后果。顺便提一句,您小说中的贝尔尼尼是巴尔伯丽亚广场中的贝尔尼尼,而不是纳孚那广场的贝尔尼尼。
  简单地说,您的故事需要一个骨架。不妨告诉您,伊丽莎白 · 鲍温女士是您的一位热心读者。她在去吃午饭的途中经过此办公室,闲暇中她随手拿起您的这一叠文稿,说要拿回家读,到下午她就读完了。起初她觉得行文“太深厚,太让人感到烦腻”,但具有《模棱两可的回答》中的一些可取之处(我根本不会想到这点)。之后,她“一度沉醉其中”,最后,她给我们作了一些批注,可以说,批注的内容涵盖了前面所讲的一切。您可能对自己的作品感到非常满意,因此我们的保留意见可能让您不屑一顾,感到异常愤怒,或让您对写作失去希望,不想再看这玩意儿一眼。我们衷心希望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希望您能接受我们诚恳而热情的意见,把它当作是下次写作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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