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爱,是无条件的

作者:安东尼娅.尼尔森




  安东尼娅 · 尼尔森(Antonya Nelson,1961— )是美国当代才女型作家,被《纽约客》杂志誉为“新千年最具代表性的二十位年轻作家之一”,迄今已经发表四部短篇小说集、三本长篇小说。这些作品为她赢得许多文学奖,包括美国最佳短篇故事奖、欧 · 亨利短篇小说奖,并且多次入选纽约时报年度选书。她的作品辛辣而幽默,以深刻剖析男女问题见长。尼尔森之所以为人称道,不仅因为她的过人机智,也因为她能够同时触及角色与读者的内心深处。她笔下的人物常常挣扎于尴尬的两难局面中。“我们都经历过这些讽刺的状况,”她说,“你可以无所不知,却不了解对你最要紧的是什么。”在 2003 年的新作《伊之烦恼》(Female Trouble)中,作者讲述了十三个以婚姻、家庭、两性、亲子关系为题材的故事,描写出了爱、欲望、独立与疏离等种种人生处境,以及性质混淆摇摆的感情。作品充满了敏感、严肃和惊险的想象力,犹如已婚版的《欲望城市》,其一针见血的程度几乎令人不寒而栗。
  下面这篇小说原发表于《纽约客》,原题《Eminent Domain》。这是一个法律术语,意为“征用权”,即政府把私人财产征为公用的权利。小说讲述了青年保罗在帮助浪迹街头的问题少女索菲 · 冈恩期间的内心情感起伏,文笔非常优美,很好地描写出了人们处于两难境地时的挣扎与尴尬。同时深刻地反映了成长的痛苦与代价。
  编者
  
  引起保罗注意的是那盈盈的微笑,和一口出奇亮白的大牙齿——一点瑕疵也没有。对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来说,这是非常奢侈的了。笑容的主人有一张苍白动感的脸,一头紫红色的头发,张扬着一股野性。她的嘴巴流露出欢欣和喜悦,她喝醉了,焰火般的秀发飘散在修长的脖子上,在上午九点的讨厌的浸礼会教堂前的台阶上熠熠生辉。
  当地居民管这一带叫做“过度地带”。为了给一条新的高速公路让道儿,教堂被拆,被拆的地方呈一个斜面凸立在公路上方,蜿蜒伸向天际。天晓得这条公路通向哪里,这只是国家在行使土地征用权。保罗绕过教堂向排练的剧院驶去。每天,这个女孩挠首弄姿地立在教堂的台阶上,被一群不固定的男人包围着。总是只有她一个女性,当然啦,她成了一道道发呆的、热辣辣的目光的焦点。这群人在大街上游荡,用黄色纸袋子喝酒,成堆地挤靠在一起,拿着塑料杯子向路人乞讨,大声地说笑,随时准备教训妄想接近他们的女孩的人。有的还戴着医院的腕带。他们收养无家可归的狗,细心照料,比对自己还要好。他们也是流浪者,家人没有为他们的出走报警,没有人来找他们,他们在停车场或人行道上快步走着,轻巧地躲避着危险,他们惟一的目的就是弄来下一顿的吃喝,找个地方躺下来过夜。一有情况,比如一个恼怒的司机、一个手势或一声喊叫引起了交通堵塞,或者,一个成年人脸上流露出的恐惧或厌恶的表情,甚至一辆招眼的悍马吉普或宾利,他们就会朝着那里尖叫。其他的时候,他们在购物车里寻找铝盒子,并积攒起来。在回收日,你会看到这些铝盒子被分类整理好,拥挤在路边围栏旁的绿色垃圾筒里。他们就像松鼠一样,无处不在,保罗想,他们又像邮递员,每天过着同样的日子。对他们的存在,你变得习以为常,甚至都不会再去注意。
  但保罗觉得他认识那个女孩。可能因为她是惟一的女性,才显得如此动感迷人,也所以成了躁动的性冲动的源泉,不仅仅对围着她的那群男人,对路过的车子里的男人,对那些戴着坚硬安全帽和安全带的筑路工也是如此。她像一个脱衣舞女,在付钱的观众面前,尽情地表演,主导着全场的氛围。保罗怀着一种特殊的兴趣盯着她看,被一种惟有他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吸引着。
  接下来的某一天,他明白了那是什么。又堵车了,他停下来,发出尖叫声。行人对他张望,目光懒洋洋的,像蜥蜴一样。其中,就有博比·冈恩的女儿。索菲 · 冈恩。休斯敦河边橡树乡村俱乐部的一个舞女。她这时应该是初次登台。透过折篷汽车雾气蒙蒙的玻璃窗,保罗把她从头到脚彻底地打量了一番,对他想象的一个初次登台的姑娘,他最多只能这样了。她也盯着他,嘲弄的表情好像在说,她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侵犯的,高不可攀的。她扫视的目光好像在说,你怕我。你可能还羡慕我呢。然后,她的微笑逐渐消失。她向后退去。她知道她认识他,他和她的过去有关联,他也许会从车里跳出来揭穿她的来历,向她的同伴揭露她来自贫民窟,而他们别无选择。只是单纯的威胁,揭露真相,向她的父母报告吗?她和保罗互相凝视着,目光越过车流,穿过挡风屏,仿佛时间也凝固了。
  然后,一切突然动了起来。四周的车都在鸣笛。休斯敦的司机很有耐心,也许是潮湿的气候滋养了这种南方人的倦怠,但当达到一个极限时,他们就变得和纽约的同行一样了。他从未在纽约开过车,他的车技还不够娴熟。有时候他会忘记他在开车,人飘忽忽的,脚踩在踏板上举棋不定。他的车子摇晃着开走了,他猜测,索菲 · 冈恩被认出之后,明天不会再来这里接见仰慕者了。
  
  保罗与艺术团的一个赞助人玛丽 · 安妮正进行着一种秘密的恋情,她四十四岁,比保罗大十岁。说它是“一种”,是因为大多数人似乎都知道这样的事。她的丈夫,一名心外科医生,在医院近期的一桩丑闻中受到指控。这桩无聊的丑闻与钞票有关,而不是因为手术不过关或药品交易。他对妻子隐瞒了详情(卷入这桩丑闻的是那个实习护士,他的新情人,她将不得不出现在法庭上和新闻记者的报道中)。玛丽 · 安妮现在提起诉讼要求离婚。她说自己“保养良好”,也就是说,她有着挑染的金色秀发,长期打网球练就的结实手臂,几乎看不见的细纹,她还具有敏锐的时尚感。她生长在西得克萨斯州一个大农场里,她那具有传奇色彩的父亲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溺爱她。除了女性传统的功能之外,她被期望培养出另外一种资质:鸨母般的、宽容的幽默感,威士忌的声音,让人明确感觉到她了解你的弱点并预先原谅了你的能力。她天资聪慧,对骑马,品茶,护理样样精通,现在又对创造性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她对爱情小心翼翼,她那个懦弱的丈夫伤透了她的心,当年她的父亲可是热切地举荐他的。得克萨斯人——他们是其中的另类。
  在一次保罗称为橡皮鸡的活动中,他坐在玛丽·安妮附近。一些人作为访问艺术家来参加募捐宴会。两年间,他作为留守演员参加了多少次这样的活动?他也越来越能喝苏格兰威士忌了。玛丽 · 安妮坐在保罗的对面;当他们问他的角色准备得怎么样了,比如,那些下流胚①(他正在排演《奥赛罗》中的依阿戈),她对着面前的盘子低低地笑。“小菜一碟,”他答道。这些富婆和她们的丈夫喜欢让别人震惊,这正是他们想要的一部分,比如花一千美元买只盘子。但玛丽·安妮回避的神情打断了保罗的话头;他并没有冒犯她的意思。
  “请允许我,”事后,当他们在俱乐部门廊边等车子时,他对她说。他献殷勤地给她撑开他的伞。她优雅地原谅了他,并紧紧地依偎着他,女人习惯男人的关心,并需要它。之后,慢慢地,他们成了真正的亲密知己,不是她在一家旅馆里第一次为他宽衣解带的时候,也不是他们在她的车里缠绵亲吻的时候,而是,就在本月,当她在电话里向他诉说她对女儿的怀孕一筹莫展的时候。她不想被人称作“外婆”或其他老气的亲密称呼时。然后,保罗知道他真正地陷了进去。
  
  在与玛丽 · 安妮通电话时,保罗没有提到教堂台阶上的那个女孩。他已经决定不告诉她。
  他也许在玛丽 · 安妮的家里遇到过索菲 · 冈恩。那是在一次重大聚会上,这个女孩穿着一件镶有花边的法国花布舞裙,或者这个不情愿的少女穿着一套纱和劳动布料的衣服。不管那时是什么样子,现在的她都不再是原来的她了。
  “你可以让我搭你的车,”在路边围栏边,索菲对他说,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引起一阵连续的干咳。他把车停在教堂前,她自然地走上前来,她是她这个团伙的代表,一包香烟塞在她镶有装饰钉的腰带后面。他高兴地发现她没有因为前天被他认出而不敢再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二月的下午;他把车篷放了下来,戴着墨镜。
  “你说什么?”
  她重复了一遍她的要求,打着手势,指着他,又指向自己。
  他知道她是谁,他应该把她直接送回她父母家中。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救世主。他最多算是个观察家;最坏就是个产生坏影响的人或者是一个有魅力的讨厌鬼。一个演员。看在上帝的份上,一个渴望变得声名狼藉,从不否认见不得人的冲动的演员。
  “上车吧,”他对她说。
  他把她带到一家塔柯-卡巴拉连锁店②,给她买豌豆、冰水和鳄梨色拉。她是个素食主义者,这让保罗感到好笑。她也笑了。他俩的脑海里闪过同样的傻乎乎的画面:流浪街头,却不吃荤。抽大烟,不吃猪肉。她的头脑还保持清醒。他们能持续多久?她和餐馆里的每个人都很熟,夸张地和他们一一打招呼。她被宠坏了。邻居们没有戴着中产阶级化的眼镜另眼相看她这样的异类。她从外表也看不出被家人遗弃的迹象。她的皮肤光洁,还算干净,流露出纯粹的随意,她的衣服上镶满拉链和其他小饰物,鼻孔上戴着小巧的钻石,额头、嘴唇上穿着别致的小圈圈,耳环自然不会少,舌头上也镶有球状的饰物。她戴着一个镶满铆钉的手镯,保罗由此联想到斗鸡场和战斗时穿的靴子,在那个年代,时尚莫过于此了。每隔几天,她都会告诉保罗,她要去一个高中同学家看看电视,冲个淋浴,然后坐在沙发上。“染我的头发,”她特意补充道。她的头发是深紫色的,发梢乌黑发亮。她对头发颜色的崇尚使保罗感到十分有趣。她一直使用某些产品让头发显得张扬喧闹,而不要毫无生气。他久久地盯着她光洁美丽的手臂,他突然意识到她最近可能脱过毛,是为了吸引他的目光。
  他想知道她是否已满十八岁,这个年龄象征着一些事情,但她不想说。他假装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不用要求,也不用承诺,他们达成了一种交易——他不告诉她的父母她在哪里,这是那种最终会睡到一起的人之间的默契,他们大都是隐蔽而心照不宣的。她的父亲博比 · 冈恩,刚刚在最后一刻从几桩投资和石油生意中全身退出,他是最近几起金融丑闻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玩家。“威利,”索菲说。她叫他“爸爸”。这是一种昵称,听起来也很亲切,或者,作为一个南方人,她没感觉到这个称呼中暗含的不和谐。“爸爸,”她说,比如在这样的叙述中,“有一次我把妈妈的珠宝拿去当了,爸爸打电话叫警察来把我带走。”她也叫警察抓过他。她在游戏室放火时,他毒打她——他先用花园里的水管把火扑灭,然后用金属管嘴儿敲打她不悔改的脸,她还在那做鬼脸呢。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毫不掩饰地针锋相对。
  对博比 · 冈恩,保罗所能回想起来的就是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他那时感到好奇,就记了下来,以备将来在性格研究中运用。从另一方面看,就是压低嗓门说话,要表达的真正意思大都不会对别人说出来。当一个年纪相仿、头戴塔柯-卡巴拉店的纸帽的女孩轻蔑地接受她的命令时,索菲也在一旁悄悄地说过“滚他妈的蛋”,而不是“谢谢”①。
  “过去在考试中,如果我没有准备,我经常把魔笔‘我想死’放在我的胳膊上。吧——嗒——砰,就滚到辅导员的办公室里去了,”索菲告诉他。她给他带来了一些轻轻的触动,让他感受到一种存在。她在取悦于他。她在努力展现属于她自己的独特个性——顽皮、欢快、爱开玩笑,还有任性。以及制造慌乱的欲望。“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如果我要某样东西,他们不给,我就把脑袋朝地板上撞,直到他们答应。”保罗注意到她的吃相十分文气,在她的世界里,礼仪并没有被抛到脑后,如同一只娇柔的猫的血液,挑剔而性感。
  “你过去经常骑马吗?”保罗突然说,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像忽然想起一个忘却了的梦。
  “是的,”她答道。他遇到博比 · 冈恩的女儿时,她可一直穿着骑马裤呢。她走进一个起居室派对时,在场喝了酒而安静下来的人,像在梦境里一样,看着她的装束,奇异炫目的制服——部分英国摄政时期的风格,部分拉斯维加斯作秀女郎的扮相,她的靴子,头盔,尤其是她的平头。她只有十几岁,带着嘲讽的表情,眉弯弯的,嘴巴抽动着,好像在阻止发出嘲弄的哼哼声。她世故,持怀疑态度——保罗也是如此,这足以让保罗在浸礼会教堂前的台阶上辨认出她。如果没有这个,他就不能从那个微笑中发现她。就不会发现他自己在一群男人中想着她,想着她的臀部和手的柔和的摆动。
  “你为何不在学校里呢?”蠢,蠢,蠢,他立即痛骂自己。但她没在听。她正在睁大眼睛,好像是引他着迷。
  她趴在乱糟糟的午餐桌子上。“我用嘴巴使你达到高潮,你给我什么报酬?”
  “什么?”
  “没什么,多少钱?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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