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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街的雨

作者:宫部美雪




  宫部美雪(Miyabu Miyuki),日本小说家。1960年12月23日出生于东京深川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家里有二十来人住在同一屋檐下,父亲是工厂手艺工人,母亲在家做和服的手工缝制工作。深川是东京古老的小工商业者聚居区,有着浓郁的日本近代世俗文化的氛围。宫部的父亲酷爱“讲谈”、“落语”(类似于中国的说书和相声)和历史、推理、恐怖题材的通俗作品,常为子女讲恐怖故事,母亲则极喜欢外国电影。环境的熏陶、父母的影响,使宫部的文化知识结构与绝大部分的日本当代作家都大不相同,后来她的作品中经常出现普通劳动者的形象,人物造型生动多样,对话洗练风趣,多有名言警句,场景有西方电影的背景感,这些都与她少女时代的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宫部自小多病,常常缺课,由此养成了讨厌学校、讨厌集体活动、喜欢在自己创造和想象的世界里玩耍的习性,以致一度被小学老师当作“问题儿童”。但在家卧床期间,她靠母亲向图书馆借书阅读了大量文学作品,文学素养迅速提高,在墨田川高中期间,老师已期许她将来可能“以文章立身”。宫部十九岁高中毕业,由于受手艺人家庭的影响,她没有选择上大学、大学毕业做老师的普通女孩子就业之路,而立志当一名速记员,靠自己的手吃饭。在做了三年普通公司职员后,她在新宿歌舞伎町一家法律事务所工作了五年,又在东京煤气公司收款科工作了两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整整十年,并取得了一级速记员资格。宫部从二十三岁起萌发创作愿望,由于受父亲的影响,她一开始是想当一名推理小说家,对社会派推理小说大师松本清张尤为推崇。因此,在十年工作期间,她始终不忘利用工作之便留心观察社会,在法律事务所整理法律文书,把当事人口述的录音带速记成文字,在歌舞伎町接触风俗行业,在收款科向形形色色的用户督促缴款,对她来说都是了解社会的绝好途径、极其有益的社会学习。这十年的经历,为她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1984年到1985年,宫部在作家山村正夫主办的小说作法教室学习了两年,聆听了石川乔司、阿刀田高等名家的讲授,文学修养和创作自信都有了很大的提高。经过两次投稿的失败,1987年,她的第三次投稿《我们邻居的犯罪》获得了全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同年《无由之伤》也入选了历史文学奖佳作,多年的努力终于取得了成果。从二十九岁起,宫部成为职业作家,作品多次得奖。1989年的《魔术窃窃私语》获日本推理悬念大奖,1992年的《本所深川不可思议草纸》获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龙眠》获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1997年的《蒲生宅事件》获日本SF(科幻小说)大奖。此间,她的作品也渐渐跨越了单纯的推理小说范畴。1999年,她以纪实小说的手法发表了以东京一超高层公寓四名男女被杀事件为题材的《理由》,作品因真实地写出了当代生活的悲剧而荣获第120届直木奖。现在,宫部美雪已经是日本在影响力方面位居最前列的作家,而且这种影响力正在超越国界。她在2001年发表的超级长篇小说《模仿犯》连获毎日出版文化奖特别奖、第5届司马辽太郎奖、艺术选奖文部科学大臣奖,现已被引进到我国。
  这里介绍的《地下街的雨》写于1994年。作品中的事件本身其实并不离奇,但经过宫部美雪巧妙的次序安排,却显得疑云密布,悬念重重,读来引人入胜,由此也足以窥见作家的推理技巧已经运用到了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水准。
   编者
  
  1
  
  山茶图案的领带。
  决不可能看错了。也不是错觉。肯定是那个图案。藏青底色上手绘的红色山茶。是那时那个女人为淳史买的领带。根本无法忘记。那难以宽恕的红色。那时麻子觉得一系上那领带,就像在胸口正中开了个鲜红的洞,仿佛胸膛被射穿了。
  “就是手绘的一点东西,”当时,店员是这么说的,“不过可是本店的独创,独此一件,没有重样儿的。”
  系着那条领带、素不相识的男人就站在两米不到的地方,好像在等人。
  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
  下午六点,地铁检票口外的小广场。
  和淳史约会的时候,麻子经常选择这个地方。因为在这个离两人的工作地点既不太近又不太远的车站聚集了很多人,碰头是很方便的。
  “我在右边第三根柱子的后面,”麻子在电话里说,“去那儿找吧。”
  “说不定我会迟到一会儿,你可不能到处乱跑,”他说,“因为你太小,一放进人堆就不见了。”
  虽然总是说麻子个子小,但淳史从来没有找错过。尽管如此,每次约会的时候,他总是这么说,活像是和小孩子说话一样。
  以前,两人看了西洋画回来的路上,也说过这样的话。
  “英语说起来,真是不错。”
  “为什么?”
  “你看,叫人的时候,不是可以用各种各样的称呼吗?如果对方是恋人的话,可以叫‘亲爱的’、‘心肝’,我还听过有人叫‘宝贝’的。这么叫的话,被叫的人也一定很高兴吧。”麻子笑着说,“因为我要是被人叫‘小矮子’什么的就生气。”的确,正因为如此,有次淳史醉了,说什么“为什么麻子从头到脚什么都这么小啊”的时候,麻子用脚尖踢了他一下。
  “怎么啦,我想说的是又小又可爱啊。”
  “ ‘从头到脚’这种话听着讨厌。”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讨厌。小小的、小小的麻子。和高大的淳史并肩走的话,麻子简直像是挂在他手上。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一对好搭配。就好像玩乱糟糟的拼字游戏时,正确的字母恰好就在旁边一样。
  肯定没错。这次真是真命天子了。两年前那个男人的事,我早就忘了。
  麻子这么想着,忽然一抬头,注意到检票口旁边的公用电话一侧,站着那个系红山茶领带的男人。
  大概有多大年纪呢?比淳史要大多了。三十五岁以上,大约有四十了吧。
  鲜红的山茶之所以那么显眼,也是因为那男人的衬衣是朴素的铁灰色。这么看来,那领带并不是为淳史那样的年轻人设计的,而是为衬托这种年纪的男性而制作的呢。
  但为什么那个男人会系那条领带呢?
  这时,系红山茶花领带的男人忽然笑了。他等的人来了。
  检了票,她一路小跑地过来。虽然约会迟到,匆匆忙忙赶来,但还能微笑着,让微笑着允许她迟到的对方继续等下去,这也算是女性的特权吧。在拥挤的人群中,她们一边微笑着推开别人,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有人在等我,所以……
  看清那女人的脸,认出那女人是谁的时候,麻子原本靠着柱子的身子突然挺直了。
  是“那个女人”。
  麻子不假思索地向他们走过去。仿佛是被谁牵引着,身体向前倾,不由自主地靠近他们。
  那两个人几乎同时注意到了麻子。
  “那个女人”几乎没变,所以麻子立刻就认出来了。无论是发型、化妆还是服装都没变。她穿着一套衬出纤细身材的套装,整洁的高跟鞋。敞领衬衣是有光泽的白色。钻石细项链闪闪发光。
  “三浦小姐……”
  那女人也认出了麻子。
  
  2
  
  大约一年半以前。
  当时麻子还在八重洲地下街的一家咖啡店里做女招待。
  下午一点到傍晚六点的零工。说心里话,麻子本不想工作,但失业保险金没人管,父母又啰嗦说不要总这么待在家里,要出去看看啊,于是就勉强做了这个工作。
  那时的麻子,最多不过是个会呼吸、有着柔软肌肤的机器罢了,在胸口深处运转的只是齿轮而已。
  麻子认为人类感受幸福的地方,一定是心脏。每当遇到幸福的事,它就会加速跳动。
  和恋人单独在一起,心跳的加速也只是因为想让对方的手来确认。
  尽管如此,沦落成机械的麻子的心脏一直只是为了个让麻子活着而嘎吱嘎吱、呼哧呼哧地不停运转的单纯的齿轮而已。停下来也不要紧吧?不再转了也没关系吧?麻子的心脏一直是一边不停地这样问,一边勉勉强强地工作。晚上,一躺到被窝里,麻子就听见心脏的这种嘎吱嘎吱的动静,像是在不满,在催促着自己。唉,还是停下来吧,干干脆脆地。
  把麻子弄成这样子的,不过是个男人。他的名字叫伊东充。半年前,他和麻子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究竟是什么不对?到底是哪儿错了?麻子和他交往,订了婚,请了上司做媒人,选好礼堂,定了新娘礼服,筹钱买齐了新房子的家具。
  在结婚的前两周,婚约解除了。
  “对不起,”麻子还记得当时的这句话。当然还有那句——“但是,实在是没办法。”“我想在还没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之前停止比较好。现在停止的话,对你伤害也小一点。”
  你割断了我的喉咙,还说伤害小,你截断了我的呼吸,还说我可以走向另外的人生。
  你杀了我,只是挥挥手说声“保重啊”,就打算离开。虽然很想这么说,麻子当时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事情演变成互相请了律师,就赔偿费的金额争执不下。麻子默默地被父母带去听律师说话,回答律师的提问,律师说你应该这样这样做,还给她看了充的信。那是充写的惟一的一封信,他用软弱无力的笔迹写着为什么不得不和麻子分手的原因。
  “母亲一直反对。”
  “这样下去连你也会变得不幸的。”
  “我失去了可以顺利继续下去的信心。”
  “那时她出现了。我被她吸引了。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对不起,我也觉得对你实在是很抱歉。但是没有办法。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现在爱她。我不能骗你。对不起,对不起。”
  重复了无数遍,空洞的语言。背叛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瓶子里回荡。充不但没有把它封起来丢了,反而举起它狠狠打了麻子。
  直到她粉碎为止。
  “他那是什么神经啊,”律师说,“一点责任感也没有。这种男人,最好是给他点教训。干脆起诉他吧。”
  但是,最后只不过是钱的问题罢了。
  婚约、结婚的准备所花的钱。隐性损失。因为是公司内部的恋爱,麻子在解除婚约的同时辞了职。如果现在还在原来那家大公司工作的话,麻子肯定是可以一直拿到不错的工资。这好像就叫做隐性损失。再加上赔偿费。
  你杀了我,然后再付钱。
  麻子在律师的起诉委托书上盖了印,对着自己被卖掉的灵魂说了声再见。
  “如果能有更安定、做得更长的工作就好了。”被父母这么一抱怨,麻子也明白了。之所以选择女招待这份工作,也是因为很轻松的原因。
  只要沉默着递杯子就行了,只要记下客人要的东西就完事了。就去那种人少规模也小的店吧,那样的话,在简历上稍微写点假话也查不出来。被啰里啰嗦地问什么“以前做什么工作、为什么辞职”之类的几率也很少吧。
  “要做和以前的公司差不多的好工作。”妈妈,您这么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要是去参加这种公司的面试,交了简历,在被问到“以前在很不错的地方工作啊,为什么辞职呢”的时候,我该怎么说?就算是明知道只要打个电话就会被揭穿,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说些“因为想要开阔自己的眼界”之类的谎话吧。妈妈,您有没有替我想想,那时的我该有多惨?
  我实在是很辛苦啊。穿着褪了色的条纹围裙,口袋里插着记账本。穿着磨平了底的低跟鞋,抱着托盘成天站着。已经二十六岁了,却还做着这种只有女高中生才做的零工,未来毫无指望。我难道不辛苦吗?
  我现在要给那些穿着公司制服的办公室小姐们送午饭,她们的公司远不如我以前的公司。她们只是做个手势叫我给咖啡续杯。我要收拾她们吃剩下的惨不忍睹的东西,还在盘子上发现了她们的长头发。这些事难道会让我高兴吗?
  错乱的人生,大概就是指我这种吧。
  正是在一边抱着这种想法一边工作的时候,麻子遇到了“那个女人”。
  
  3
  
  她坐在窗边,喝着奶咖。纤细雪白的手指支着杯子,右手的小指上戴着宽面金戒指。因为是在地下通道里,即使坐在窗边也看不到什么漂亮景色。除了对面的服装店和汉堡包店以外就是往来的人的脸,脸,还是脸。但是,麻子却觉得她像是饶有兴味地凝视着外面。
  星期一下午四点左右,店里空荡荡的。除了她以外,就只有好像是约好了在这儿碰头的一群职员,铺开了一堆文件。与她不同,他们要了紧靠里头的包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个时间段,在店里的服务生只有麻子和另一个在动画专科学校上学的女孩子,她一有空就跑到后面的厨房,和那儿打工洗盘子的男孩子关系很好。
  麻子像藏在观景植物的阴影里似的一个人靠着墙,心不在焉地看着店里面。坐在窗边的女子和麻子只隔两个位子,虽然面朝着麻子的方向坐着,但始终没有和麻子的视线相交。她静静地喝着奶咖,目光追随着外面道路上来往的人流。
  店里正播放着有线广播。是专门播放流行音乐的电台。麻子向来对音乐不关心,总觉得从没听过的歌老是在自己脑袋后面飘来飘去。
  所以当窗边女子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一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什么?”
  麻子一边眨着眼,一边略微探出身子。窗边女子说“喏,这个”,好像耳边流动的音乐可以看得见似的。她竖起食指,指指空中。
  “我喜欢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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