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熊的铺路石

作者:堀江敏幸




  堀江敏幸(Horie Toshiyuki,1964— ),日本当代作家,生于岐阜县多治见市,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系法文专业,后又入东京大学研究生院攻读博士学位,中途退学。从法国巴黎第三大学留学归国后一度担任东京工业大学专任讲师。现为明治大学理工系副教授。
  堀江在日本文学界有“专注于城市周边地区的感受狭隘空间的作家”之称,著作不少,也频频获奖,1999年以散文集《之前》夺得第12届三岛由纪夫奖,2001年以本篇《熊的铺路石》获第124届芥川奖,2004年8月更以短篇集《雪沼及其周边》(同时收录川端康成奖得奖作《球道》)荣膺第40届谷崎润一郎奖得主。
  堀江在芥川奖获奖致辞里大致讲述了自己的文学成长轨迹和创作原则。他说,作为一个读者,他从获得定评的国内外优秀小说作品中得益匪浅——给自己带来了无穷的快乐和有力的鞭策……作为一个作者,我则似乎不仅摒弃了根据含混不清的一般概念而来的所谓“小说”的模式,而且摆脱了所谓“散文”的成文法的约束,从不事先选定文学体裁写起,到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散文呢还是小说的时候搁笔。他觉得好像只有这样写出来的文字才最符合自己的本性。
  本篇(原载《文艺春秋》2001年3月号)以《熊的铺路石》为题,匠心独运之处并非体现在卒章显志的写法上,而是更多地体现在词浅意深的童话和寓言、体现在蒙太奇式地敷衍“我”和异国犹太裔友人约翰之间颇显沉重的故事的构思上。作者以庄谐并举的笔调勾勒出两个性格看似截然不同、其实内心却有着深刻而广泛的共鸣的人物形象,即放浪不羁的打零工的摄影师——约翰,和同样无固定职业的好发呆的自由编译者——“我”。作者围绕朋友约翰展开的故事情节形象而生动地体现了“我”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具有独特而普遍的警策意义,尤其是以有历史性纪念意义的年代和地区为经纬,重开二战时期欧洲战场有关德国纳粹给人们带来的这一段痛苦的记忆之门,因其难免会使读者联想到战时日本也是轴心国之一的史实,而使小说更加扩大并深化了它的思想内涵。作家川上弘美对这部小说的评价是“色彩非常丰富”。
  堀江此外另有重要作品《去郊外》、《能写的手》、《天竺葵》、《追寻子午线》,以及译著《巴黎的废墟》、《幻象》、《失足》和《戴红帽子的男人》等。
   译者
  
  在太阳即将西沉的微暗的山中,我似乎不知不觉间迷路了。突然,我来到一条像是人造草坪那样坚硬、到处有异常突起、并且同时铺满不可思议的柔软的丛丛杂草的路上。“附近有野兽出没吧。”撞到甚至能感觉到其他生物的气味和体温这样的地方,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一双累得筋疲力尽、不听使唤的脚也开始设法向前走,最坏,也能在这附近点起火堆过一夜。这样在心中做出决定的瞬间,整个地面就像一条巨大的黑色毛虫地毯那样沙沙蠕动起来,脚一跐,一屁股蹲坐在地;紧接着,褶曲运动开始,不断把我的身子顶起来,我惊恐万状,忘记了疲劳,胡乱跑进了树林,缓过神,才发现自己已跑上了一处略高的巉岩区。我气喘吁吁往下一看,几小时前还觉得像乐园一样的草地,那条柔软、漆黑的路上竟突起一个硕大的肿包,化作一座奇岩城。再定睛一看,竟有无数头熊双脚站立、紧挨在一起推搡着连成带状向山的深处移动。怎么回事?难道是我踏在了熊的脊背上?我一溜烟飞跑在了吸收了乌黑的沥青、处处变得质地坚硬的毛皮上?额头和脊都被汗水湿透了,但毛巾好像在逃跑路上弄丢了,无法擦汗。正当我呆呆地站立着,在群熊拥挤嘈杂的那方,一股飘散着潮腥味的微风,从中央突出略失均衡的等腰三角形孤岛的黑黑的海面上吹来。带有咸味的暖风像要冲塞本就呼吸困难的气管似地迎面扑来,喉头火辣辣的。想喝水,想吃冰镇的东西。刚一环视四周,就只见下方岩体表面的缝隙中细细地流出一线水来。我摇晃着向那泉水蹲下身去。然而双手刚掬起泉水一口气吸入口中,那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甘甜和清凉就直冲口腔深处。一向置之度外的龋齿冷不妨受到刺激,疼得我直喊,顿时忘了沙沙蠕动着的熊地毯和喉头的干渴,只有蹲下身子来忍受剧烈的疼痛。
  从木质百叶窗上挖出的一个菱形孔中,一束菱形的柔和光线落在了素陶瓷砖地上。房间的空气本身清新,甚至可谓凉爽,但也许因为用脸面紧贴着无法打开的破沙发床的靠背那种挤迫的姿势睡觉的缘故,或者因为有着奇妙的现实感的梦境的缘故,整个身子发热、喉咙干渴,并且与梦中一样,右边的臼齿也作起痛来。桌上座钟的指针已转过了九点半。我丝毫没注意到扬已出门。我慢慢地爬起身走到盥洗室,从做进墙壁的两扇门壁橱里找出不明生产日期的阿司匹林,放进盛有自来水的杯中,细小的气泡立时咝咝作响狂涌不止。看着其中大部分都噗嗤噗嗤消失在空中之后,我喝干了这杯对舌头略有刺激的方便药水。如果牙痛因此得以缓解的话——我一边祈祷,一边在瓷砖排列不整齐的浴室里洗了个半温不热的淋浴。
  在用支棍向上顶开的气窗对面,能看见间隔大致相等的一排木桩。虽然曾听说在有灌木林点缀的开阔地带,越过这里看不到的丘陵,有最近的邻家居住,但简直感觉不到周围有人居住的气息。木桩之间布上了粗铁丝取代铁蒺藜,但粗铁丝的任何部分都像电线那样杂乱无章地耷拉着,简直无法认为能起到围护的作用。据说前房主利用星期日自己做木工,将浴室造在了堆房隔壁的空地上,正因如此,地板的倾斜度和排水沟之间的连接很成问题,如用热水过多,就会因排水不畅而溢出来,周围顿成一片泽国水乡。在控制住水势的热水中,我好歹清醒过来了,而一走上湿淋淋的擦脚布,梦中的黑色地毯就又栩栩如生地浮现了出来。
  驱车飞驰在穿行于低矮的树丛和缓和的山坡间的乡村土路上,在低垂着的两三重云层底下,我不时斜眼瞥一眼那收割完毕后裸露出泥土的麦田和放养奶牛的牧场。来到诺曼底地区一个小村庄尽头的农家,老实说完全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时隔几年重访巴黎,那里还留有应该处理的工作,而曾有过交往的朋友们现在也各自都有正经职业,因此,在暑假前不尴不尬的时间里突然和他们联系,总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就一个人东游西逛地过去了。但因为心情舒畅,事情顺利完成,时间上多少有了余裕,就想和哪个朋友见见面,这样的话还是找自由职业者最为合适,于是,我试着给约有两年未通音信的扬的父母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我曾见过几次面并有过交谈的扬的父亲。我一报姓名,他就发出了“啊啊,我记得你呢,你好吗”的声音。我说,我写了好几封信都没回音。如果搬家了,那么能否请您将新住址告诉我?他笑了,说:“那家伙连和父母都不联系,请你原谅。实际上他正好在两年前离开了巴黎,现在说是‘停泊’在诺曼底的一个小村庄里。我没去过,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家,不过据说相当偏僻。”说着,他搁下话筒去取便笺还是什么,然后将联系地址告诉了我。虽然我知道扬一年中有几个月打工赚钱,一攒够钱就到处旅行、摄影,但我没想到他竟会离开巴黎郊外那间他曾对我明言很中意不愿再动的工作室。那天晚上,我按照扬父亲“不够晚就抓不住他”的指点,在深夜打了好几回电话,可应答的就只有电话录音。无奈,我留下旅馆房间的电话号码。第二天一早,电话那头传来了酷似其父可又比其父略高的扬的声音。
  “对不起,你的信都及时转寄给我了。因为有各种原因,所以没能写回信。明天早上我就要出发去爱尔兰,暂时回不来,所以就只有今天能见面。你在巴黎还要待几天?”
  “两个星期。”
  “是吗。我这边计划是二十天。等我回来再见面还是太晚了。本来我是想马上去看你,可必须预先做好旅行安排。方便的话,能不能在巴黎以外的哪个城镇碰头?比如在戛纳附近怎么样?坐电车两个小时左右。从我家开快车也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到。吃顿饭再分手吧。”
  要是这时候不见一面,那大概又要几年不能相见了吧。反正下午起又没什么预约,为和朋友见上一面而赶单程两小时的路且当天往返,也没什么不好。目前接的工作只是写原版书的梗概,只要有词典、纸和铅笔,在哪里都能做。说不定换个地方能提高效率,即使时间短暂。我保留了旅馆的房间,背起一个小的双肩包去车站查了到达时间,买好票后给扬打电话约好见面时间,便上了火车。因为是周末,火车十分拥挤,我顺利地看了一小会儿书,就与同包间一个身高至少一米九的学生出乎意外地交谈起来。他性情温和,滔滔不绝地讲给我听他现在回家探亲的他的故乡、一个叫做维尔迪勒波尔的城镇的风土人情。“因为维尔是城,迪是神,勒波尔是指煎锅,所以从前是一座神用煎锅烹调菜肴的城镇吧。”我一开玩笑,他就极其认真地给我作了解说:“煎锅在波尔也是用铜制成的呢。总之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某种铜制品的产地,即使采掘不到铜这种金属,也因为铸造了全法国教会的铜钟而闻名于世啊!”半途,一个像是随母亲坐火车、在各个包间串门玩的少年,不知何故对我们很感兴趣。由于那学生有问必答,所以他和我们谈了很长时间。少年有一个在诺曼底来说非常古老的姓氏,拼作IYWAN(伊万)。谈话一投机,他就像老朋友似地扔过来一个接一个不礼貌的提问。刚说玩猜人物联想游戏并给出莫名其妙的暗示,同时独自哈哈大笑起来,下一秒却突然又把话题转到了学校,神气活现地说一周要上三次电脑课和体育课。这个脸泛红潮的少年自我表白道:“我对一般的女孩子不感兴趣,非要热情奔放的姑娘不可。”我因此受教:这种表达方式已经进入乡间小学生的词汇。当我说我从日本来时,他一副由衷吃惊的样子,缠着问我为什么你的眼睛不往上吊。“人有各种长相嘛,有人眼睛往上吊,也有人向下垂的。你的眼角是这样的吧。”我用手指模仿眼角略微下垂的伊万君的眼睛说道。他对此不作回答,靠在座椅的扶手上晃荡着脚说起完全扯不上边的话:“我长大了想当兽医或者电脑工程师。”“兽医和电脑工程师会不会相差太远了?”也许是不喜欢我和他开玩笑,他丢下一句“可我就是要当兽医或者电脑工程师”,便终于从我们的包间跑出去了。
  “诺曼底的孩子们喜欢动物,所以老是说想当兽医。我小时候也想过要当兽医或消防员来着。”学生脸上浮起温和的微笑,像是要庇护那个少年。“人们的理想各种各样。”他非常温文尔雅地说。于是,我谈起了在旅馆的电视里偶然看到的挑醋栗种子冠军赛的事。这是某村一项传统活动,在规定时间内用镊子完好无损地将尽可能多的种子挑出来的人就是冠军。成功夺冠的一位老太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的母亲也曾在这项比赛中赢得过第一,我为母女两代衣钵传承、青史留名而感到非常高兴。这就是我的理想。”这又是一种理想。
  “我朋友的理想就是在掷卡芒贝尔干酪比赛中夺冠。”学生说。
  “掷卡芒贝尔干酪?”
  “因为到底是乳制品的产地吧。将过了食用期的卡芒贝尔干酪按照掷铁饼的要领扔出,比赛谁投得远。”
  我的脑中浮现出腰部略微下沉、即将奋力一掷的、优美的古希腊雕塑。
  “那么,你朋友实现他的理想了吗?”
  “是的。”
  “冠军纪录是多少呢?”
  “五十七点三八米。”
  “……”
  男子铁饼纪录也确实应该是差不多的距离,所以尽管并非掷将近两公斤重的铁饼,但这难道不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吗?即使在弓身抱臂时,避开裁判团的目光偷偷咬掉一块干酪以减轻重量,可在落地时必然露陷,所以没有花招可以耍弄。肯定是光明正大的纪录。我想象着干酪铁饼顶风划出雄伟弧线的画面,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包围之中,同说起话来循规蹈矩、有板有眼的学生握了握手,先行在约定的车站下了车。下午三点多,我又见到了扬。
  他在相当多的上下车乘客中发现了我,向我举起手。他头上最后那次见面时还勉强留着的头发完全消失了,像经过低温杀菌处理似的头皮亮出一片清光。与光头相配的,是当时简直无法想象的一对耳环,就挂在他很有特征的顶端尖尖的双耳上。虽然让人觉得突出的额头下轮廓鲜明的眼窝似乎比以前更深了,但那也许是因为出口正好在背阴处。好久不见,最初稍微有点拘束,但坐上副驾驶席后车行不多时,往日的感觉回来了,几年的空白随之消失。我感慨地说五年不曾好好面对面说话了,扬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夸张地啧啧咂着嘴,说:“刚才我还一直在琢磨呢,可最后在电话里说了,在你回国之前吧,会从哪个旅馆给我打个电话的。”如果是这样,见面就会成为那之前的事。
  “我在采石场打工之后不久,你还记得吗,曾经拍了许多石块的照片给你看?”
  “是啊,回日本的时候,你是给了我那张我不大明白拍的是什么的特写照留念。是一张接缝粗大的巨幅石壁的照片。不过不是原件,而是非常精致的复印件。”
  “那时候为了节约,采用了复印照片的方式。我想这无论如何也是这个地方残存的锯石场的照片啊。离我家不太远的地方有花岗岩采石场和加工厂,虽然开采花岗岩这种行当已经过时,可如果没有,城市铺路石坏了就没法修缮了。也真难办哪。现在我有时也还开工呢,不过是尽义务的,他们让我拍石匠的照片当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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