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作者:高天忻
看吧,一个已经独立的成年人如何能在自然、懒散的生活中富有成效地从事写作?眼下,他的内心和身处环境都还是那么地安静平和,但这样的日子不会很久了,总有一天他不得不起来,去感受美中之美,丑中之丑,然后就该遣词造句来取悦读者。嗯,他现在总算手头抓到了点东西并开始了创作。作品是一定要成形的,就好比种子一旦播下,势必要生根发芽。那么好,苗床已经播满。问题出在哪儿?这些作品,虽然播种得密集,而且也都算发育不错,但同时又空洞无物,错误百出。我郑重声明,我笔下的舒曼是唯一的希望,会成为唯一的,并永远成为唯一的成果。而后我很长时间不再开口。现在我要唤醒这位伟人精神的沉睡。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我必须有所作为,这才对得起我自己。我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比对自己更公正。我试图公正地评价舒曼,这也是公正地对待我自己。我一定要完成这部作品,因为它如同梦魇困扰着我。并且,这部作品在完成之后,就应独立在书架上,在永恒中,在任何一幢民居里,在周日漫长午后的床头,甚至在摇摇欲坠的树梢上。如果能这样,它就是关于舒曼的全部,也是唯一,你可能早就从一些广播节目和光盘上认识了这位作曲家,那就更糟了,那就还要加上一条——你可能根本就失去进一步了解他的兴趣。音乐足以让你满足,音乐本身是最易满足的,它仅需要电流和一些播放机。我一说,我写罗伯特 · 舒曼的书,你马上就明白我的意思。我说:我的书,就是指我写舒曼的书。有一点我可没说,我几乎连乐谱都不识。充满期待的沉寂已经弥漫开来,那是你不熟悉的沉寂,因为它从未包围过你,但它却可以包围我。当然,不是它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但最起码要待到词句出来的一刻。注意,现在它来了!还是什么都没有!一个词都蹦不出来!一切又归于沉寂,这是多大的损失!如果有词句出现,那一定是很美的。我现在给这些词句出入的自由,不强迫它们出来,这样它们也许会来得更快。不,还是没有!谈到舒曼,我完全不必将“疯狂”、“钢琴”、“童年情景”、“奏鸣曲”和“克拉拉”如数列举。我只需说:我写舒曼的书。这样,令人费解的沉默之墙,被我打开了一个缺口。我优雅地穿过他人巧设的阴暗家具,而有些人还在家具的灰尘上圈圈点点,这种无耻行径,无异于在美丽的公园里无聊地自慰,我在那儿的长椅上久坐,观察到了一切,直到一位年轻的母亲叫来了警察。我并没有滥用自由,我不过是在自省,限制自己的自由,这是我对自己最大的限制。因为现在贴着舒曼商标的包装,内里就是我①,让舒曼出来,让我进去。我朝着舒曼的方向努力,那儿是他的小雕像,这儿是我的作品,这里有我高贵的身份。嗨,伙计,你好,你也在?有少数读者一直跟着我,带着不怀好意的期待。他们当然对我有所期待,但那纯粹是为了最终反击我。尽管他们当中有些人对这位音乐家感兴趣,另一些人根本没兴趣。如果仅限于舒曼也好,但不管是说谁,所有人,所有人都比我更知道该说什么。你看看这个开头——一种纯粹的拒绝。什么人能这样开始!尽管如此,我还是开始了写作。女管家默默地来了又走,我写作的时候,其他人不能在旁边说话。就算是我不写作的时候,除了我自己别人也不能说话。我开始了,我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但有一点我避而不谈:舒曼。除了谈我的写作,我什么都不做——我以这种方式沉默。但这就够了,这就足可以把舒曼的名字派送出去了,它像我们参与杂志有奖竞猜赢得了一部手机又附赠了开通费,有了它就可以聊天了。我的作品和谐地分布在舒曼的作品四周,并点缀上了装饰。鲜花放在哪儿?这里,好了!您无疑可以自己对舒曼进行一番观察并立刻对我提出反驳。但不管是什么样的观察我都会重新校准! 我至高无上,所以,我从不让步,也没必要让步。舒曼在我将要成形的作品里肯定是最伟大的降临②。但他就是不出来,哪怕作为我的一部分。根本不,他就是不出来,我也无可奈何。可能是我把到站的时间弄错了。他就是他,单单他的名字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一流品质,国际认证。可以说,我不是舒曼的发烧友,我是勃拉姆斯和舒伯特的发烧友,但我更是品质的发烧友。正是这个原因,我为他担保,我只为一流品质担保。除此之外我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担保。他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为的就是让我们来监督,不许人谣传他的事。而我是这种监督的监督人。当然,理论上每个人都有发言权,因为每个人都有说话的能力,我也只能这样做。你们说我利用了舒曼,不断地谈起他,为的却是彻底不提他吗?那该是多么愚蠢,我一个人既当窃贼又当看守,费了大半天劲,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你们说我谈了半天他,为的就是可以不必去谈他?那不等于洗劫穷人而让富人更富吗!还是有人自愿地紧紧跟着我,他们对别人的生活永远充满了好奇,家具如何摆设,有个庄园,一台奔驰用的柴油机,这群人就这样紧跟在我身后,他们借口说,是为了将我笔下的舒曼连同我一起搬到公众面前。说到底是为了自己马上凑到旁边,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们。是的,伟人的身边,那是属于他们的位置,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却连车站的时刻表都看不懂。他们都知道舒曼,谁不知道呢!识字看书的人都知道舒曼。长耳朵的人也都听说过舒曼,口称喜爱的人,至少知道喜爱的是谁。一旦我要谈舒曼,所有的人不都急不可耐地阻止我谈舒曼吗?所有的人不都急不可耐地想用他们的话来取代我的吗?不管我说什么,他们总知道得更多。但不久他们发现,失望、又不无轻松地发现,属于他们的 “舒曼日”现在不会、而且永远都不会到来。这一日不来了——既然“舒曼日”或多或少地来了又去,那么关于这位作曲家我们都知道些什么?来来去去,徒劳无功,没有我建立的新舒曼,他们也就失去了成为第一批会员的机会。无论怎样他们都知道些别的,更好的东西,并且急于将其说出口,急于将这些似乎更具价值的东西,投进我言语的深渊里,去照亮它,因为我是缺少智慧的光芒的,这一点他们确信无疑!但他们永远不会有开口的机会,谁会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的话当回事呢!毫不希奇,我的话题正是他们想要谈论的,但现在轮到开口的是我,我却不愿为他人做嫁衣裳。我要谈舒曼了,但只要是关于舒曼的话题,您都不是我的谈话对象。我想试着对您说:舒曼是一种沉寂,最终他归于这种沉寂。第一次尝试不成功,再试,我笔下的舒曼诞生了,是的,创作这部作品成了生活的全部,我吃惊地发现,房中的书桌满目狼藉,而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动身去西班牙的马略卡岛,去帕尔玛, 而此行却与创作风马牛不相及。动身前我姐姐要来看我,一个可怕的女人,却是唯一我可以忍受的人。她曾和一个索林根的开瓶器厂厂主,一个更可怕的有钱人结了婚,但现在她不来了。她来了也没有意义,因为我已经动身了。我说的是我的作品,它产生了,产生的方式就是永不产生却成为永无休止的话题。只要这部作品一直沉默,较之言语,它就占据了优势,言语永远进不来,因为言语的目的地目前被愚蠢的沉默占据着,而它并没有退却的意思。我想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没有人把沉默驱走。正是由于作品的难产,我开始夸夸其谈,我就是这样,而且我只谈我的作品,其他的都不谈。正是通过这种谈论,我发现一点,我早就预料到的一点,它——这部作品已经不必要存在! 我停了下来,我谈论我的作品,我又宣布作品的终结,所用的方式是我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写,请吧,每一个开始都是要归于结束,这其间的作品当然也不例外。我遇到了可怕的困难,但没有关系,因为说到底这是这篇文章的主题。人们已经等不及了,他们想深入了解我写作的困难。舒曼不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倒是我的困难让他们更感兴趣。较之舒曼,他们对我困难的期待要大得多。舒曼的光碟他们有的是,舒曼的话题他们早已厌倦了!但困难,他们都有,困难,他们都有切身体验。关于他们都有切身体验的事,他们还是有兴趣的。当他们知道他们有的别人也有,只是不同而已,他们肯定高兴。他们是知道舒曼的,只是不同的舒曼,更多的他们也没必要知道。听他的曲子是这样舒服,广播里正播他呢。作品此刻为我驻足,我可以走进它了。好的,我根据对自己的要求时而走进,时而走出。有一点最重要,我的作品里谈论的就是这部作品,这沉默的作品无须更多,只要我们一直在谈论它就够了。是的,您不会也认为,整个历史,我们所幸没有完全经历的历史,只是因为写在了纸上才是真的?当然不是,它根本就不是真的,无论是不是写在纸上。我们永远无法按历史的本来面目记录它。那样谁会相信这一切?让一切都真实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作为作品也不可能,舒曼的作品也不可能。但一部从未产生的作品却可以。就像我这部,永远不会产生,而这正是其产生的方式。一个空纸袋。正因为我们要写它,它就是给我们思想的任务,但它根本没有成文!多轻松啊!人们仅仅相信有一天这篇文章会出来。为什么这之后却没有人去阅读它?真理的本质就是这样,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尽管到处都是关于它的论著。一个我们要写的盲点,我们写它的方法就是不写它,却紧紧围绕着它乱写。围绕盲点。由于没有写到它,真理,它的头尾不断坍塌。因为没什么东西支撑它。可以这样说,随便谈什么,我们不去写它,不给它支撑,没有开头,没有结尾,那么它会接连坍塌,不管写什么,就说:历史吧,我们不停地在记录历史,开头、结尾,开头、结尾。而历史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的,迄今为止人们都还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通过我来写,随便写什么,我就让您摆脱了这些。通过我的沉默,我给您看到最内在的东西,我最深处的东西,看到了通过我的描述而在这里产生的虚无。通过什么都不说的方式,我又巩固了我的地位,因为这样别人就别想抓住我什么把柄来攻击我!我口若悬河却又守口如瓶。但是,历史却不是这样,它无需我们来写它,因为它自己书写自己。而解读它时,产生的却是虚无。没有人能读懂它,也没有人有义务要读懂它。历史被写下来,就是为了可以不被书写。我整个身体只剩下了痛:所有这些人必须亲历历史,可又什么都没经历,他们就这样被剥夺了历史。什么,这些你都经历了?可这里没有写,这里也没有!所以这不可能!命运之线还没有编织,就被当作无用之物卷起。可怜的人!身处在可怜的人中间!没有人,没有人写他们,写他们充满怀疑的感受和他们父母们望子成龙的焦虑脸孔。我一个人不可能写得面面俱到,我只能写他们中的伟人,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篇幅。对于那些小人物,我这里没位置。这些名字中最伟大的已经为我呈上,供我使用。他们只是目光扫了这里一眼就又投向别处,但他们不会被遗忘。他们已经通过了检票口,而其他人还喜形于色地望着前方的美景。伟人们不必再排队了,而那些被遗忘的人,我觉得,可以走开了。我是为我自己而活,仅仅是活在我的作品中,这部作品就变得比我本人,这个内涵丰富的作者,更加富有内涵。那些被遗忘的人至少还经历了那么一点点山顶的阳光或者淋湿脸庞的雨水,而我,我空活于世,毫无目的。我在创作,却不在生活,太阳不是为我升起,清风不是为我吹拂,尤其是雨水更不是为我飘洒。为了抵御这种天气,我戴起了围巾、小帽,吃了药片。我毕竟活着,活着只为——仅仅是为了——什么都不经历。历史的存在需要发生点事。历史死了,因为它没有当心。它死了,因为它经历了这事或者那事。是该有人将我们和我们讳莫如深的东西带到一起了,为了我们能够最终背道而驰,并:最终心安理得地彻底沉默。
(特约编辑 裴胜利)
① 此句套用奥地利的广告用语,用语的基本结构就是“贴有……的标签,内里就有……(的品质)”,表示好品质表里如一。
② 此处作者用了一个颇有哲学意味的词“Das Kommemdste”,以救世主自居的心态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