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小偷与商人

作者:唐 珍




  日暮,科兰 · 勒比欧到达离科尔马不远的地方。他已经望见城门,但是在没有跨入城门之前他想,不如等明天。早晨似乎比此刻更容易混在农民当中,通过警卫的视线。此时天色已晚,警卫看见来了一个陌生人,准没好脸,结果就是穷追不舍,问个没完没了。
  科兰最怕那些麻烦,即便很久没到这座城市来了,可回忆起自己在这儿偷偷摸摸的事,还会久久地沉浸在仇恨当中。
  科兰 · 勒比欧出生在北方,不到二十岁。他高大魁梧,精力充沛,火眼金睛,像是被麦秆点燃似的。他很小就靠吃白食、犯罪维生。他已经不止一次逃脱绞刑架,但是拿别人的钱财,如果反抗就掐死人家,在他看来没有进行战争或提高税收那么可恶。对他来说,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弄点儿小钱花花,缺德是缺德,可是就像人虽没有天生为王的福分,总可以随心所欲当个小偷。这个小哲理是他的日课经和惟一的觉悟。
  再说,科兰每杀死一个人的情绪波动,不比杀死一头牲畜,一只羊、一口猪、一只脖子扭来扭去的滑稽母鸡更甚。尽管如此,每犯一次事对他来说都不同寻常,里面充满朦胧的执着,他又无法从中辨别威胁所在。为记住自己的作为,每杀死一个人,他就用匕首在右前臂划上两道,伤口愈合后形成一个斜十字,形状难看却活龙活现。抵达科尔马的这个晚上,年轻的小偷手臂上已经有绽放着六个战利品的辉煌记录。
  在小镇第一排破屋前面不远的地方,科兰发现一棵巨大的橡树,那繁茂的枝叶可以在看似平静的夜晚为他挡风遮雨。星空开始从睡梦中苏醒,展现姿色;野橡树叶子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与最后收割下来的胡椒的香味浑然合成一体。大地向空气敞开胸怀,送出的阵阵凉意随即隐匿在被微风鼓动的热浪中。空前的沉寂凝固了乡间的喧闹。
  小偷正是在这日暮的当口,在这棵大树下遇见了死神。死神装扮成一个面善平和的人,胖乎乎的,穿着打扮颇似商人。他靠着树干,眯着双眼,吸着一根长长的土质烟袋。
  科兰一开始没认出来,照惯例这只是个普通的牲畜形象,这个形象描绘出的不过是一个伪装起来的没有了皮肉的骷髅。于是年轻的小偷和他称兄道弟般地搭讪起来。他暗自思忖,这个商人可是意外收获,虽然他的钱袋没有肚子那么鼓,但起码有几块大洋可拿。
  科兰假装向商人问路,和商人搭起话来,两个人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天南地北,无所不及,什么收葡萄、打点葡萄园啦,什么莱茵河、德国城市啦,还有那些在男人们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及的粗嗓白臀的侍女啦。科兰边聊边惊异地发现,商人总是面带微笑,神采奕奕。该收场了。小偷浑身僵直,呼吸急促,感觉热血沸腾,直涌向胸口;而他路遇的伙伴,正眯缝着双眼,呼吸着夜间清新的空气。科兰猛然抽出匕首指向他的脖子,命他交出钱袋。
  他看到那人不停地微笑,无论是短刀还是威胁似乎都吓不倒他,这时,他的手有点儿抖了。
  死神朝他说出这么几个字:“你想在自己手臂上留下第七个印记吗?”随后狂笑不已。这笑声令科兰不寒而栗。他陡然觉得周身冰凉,明白了身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而是一个为彻底毁了他才现身为人的家伙。
  “我可怜的科兰,你怎么能给死神放血呢?”冒牌商人笑容依旧。惊恐的小偷突然发现他的面孔背后,像施了法术一般,勾勒出一个双眼阴森凹陷的骷髅头。小偷双膝跪下,搜肠刮肚,把以往在棍棒敲打下勉强学来的几句求饶话,都从记忆中搬了出来。
  死神打断他:“你已经在不少地方种下祸根,施与人家只有我才能送出的东西;你让一些心浸入分离的无边苦海,你把孤儿寡母送进泪流不止的灰暗世界;不过你还年轻……可能会改邪归正……”
  科兰头脑中浮现出被宽恕的可能性,于是信誓旦旦,保证今后要过一种正直诚实的生活, 尊重别人的生命和财产,精心帮扶近邻。
  “好吧,我推迟你的时辰,我们走着瞧,”死神说,“我有的是时间。以后我再来。进城去吧,别忘了咱们的会面。”
  科兰见冒牌商人起身,离他而去,消失在黑暗中。他不想跟上去了,只觉得不寒而栗。
  当天晚上,到头脑清醒时分,他已经如梦游般走进城里。他想是警卫打盹,才没拦他,放他过了城门。
  打第二天集市日起,科兰 · 勒比欧就向那些需要服务的人毛遂自荐。在帮助一个箍桶匠用大车运送新旧酒桶后,他生平第一次能堂堂正正赚上一顿饭。
  日月如梭。科兰坚守诺言,不失时机施助于人。他帮一位老寡妇劈柴,老寡妇给他腾出谷仓的一角,他可以在此就寝。他的精力和勇气为他赢得了很多好感,因为经常与商人交往,其中的一个商人注意到了他,这就是高内留 · 韦斯。
  这个人总是感叹自己没有个儿子,好把酿酒产业和知识传给他。他是鳏夫,一个闺女的父亲,一生守着他的财产。每晚,他都到普弗莱小酒店来找乐子,和其他商人一起抽烟、喝啤酒。
  他不止一次在城市的广场和小街上看到这个大汉。这汉子看上去充满活力,步履轻松,总是雷厉风行,在这家或那家帮忙。那双机灵的眼睛告诉他,这不会是个笨蛋。有一天,高内留迎上前去:
  “你不愿意不只是打打杂,学一门手艺吗?”
  “当然,我没说不想学啊,”科兰回答说。
  于是两个人成交,没有节外生枝,没有啰啰嗦嗦。
  从那天起,所有认识高内留的人都觉得老头子年轻了。科兰真不是傻瓜,商人看得对极了。他用几个月时间把手艺秘诀教给了科兰。酒精发酵,酿制温度,箍桶,两大项目的账务,与酒商谈判,车辆装卸,远期预算,和那些比弗朗德勒人还贪婪的莱茵兰商人磋商,对悔过自新的小偷来说,这一切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韦斯当时已经破败的家,又恢复了久违的生气。以后每当夜晚来临,老高内留去小酒店再不是为了遮掩黯然神伤,而是悠悠地品酒,美滋滋地嘬嘬烟斗的残叶。
  大家都说:“你那个科兰可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他能把死人唤醒!”
  “当然,”高内留回答道,“多亏了他,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我呢,觉得年轻了不少啊!”
  “你那闺女格蕾特怎么说?”那些调皮捣蛋的家伙暗笑着问,大啤酒杯里的白色泡沫遮住了他们的眼睛和嘴巴。
  高内留抽了几口烟,有点怪怪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几个月这么过去了,大家都过得太太平平。过去和科兰一块进出浴室和被西班牙暴徒粗暴践踏的村庄的那帮无赖,很难再辨认这个年轻人和善面孔下的原来面目,他穿着考究,他们都对这个过去荒淫抢掳的同伙以“科兰先生”相称。
  一天晚上,老高内留把科兰一本正经地请进屋子,里面堆满了纸墨。他正襟危坐,等着科兰,尽量作出严肃的表情。清过几遍嗓子、翻了几页纸之后,老高内留说:
  “我的科兰,我建议你到我的生意里来有一年了,怎么夸你我想到的你的好处和你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都无济于事。事实自己会说话。我比过去一年多赚了钱。我们有这么多订单,好像应该每个季节都收一次葡萄……你整天忙活这些事……你让我……又有了活头,幸亏有你,我死以后,有望看到这屋子里不断香火了。因为还有一个人也十分看重你,每次碰到你,我相信她都脸红,说不出一句话……我快不行了,科兰,你什么也不要说……不要说不……上帝支配着我们, 我们就像葡萄,他高兴什么时候摘果子就什么时候摘,完全在他。我并不害怕这一时刻,但是如果你愿意娶我的女儿,给我生一群小商人,我将会是最幸福的人!”
  就这样,两个月以后,过去的小偷与高内留的女儿举行了婚礼。
  在城里,婚礼是展示鲜花和愉悦气氛、容光焕发地去做盛大弥撒和不顾一切纵情狂饮的机会。准备开洞取酒的酒桶摆满广场,城里的十六条小溪流淌着酒水,人们在手摇弦琴的乐曲声中整夜狂舞。高内留恨不得让整个地球都狂欢起来。
  新婚之夜,准备上床去拥抱格蕾特的时候,科兰回想起自己往日的生活,感谢上天将死神降临到他的旅途上。脱衬衣时,他观察自己的右臂,发现一个斜十字已经消失,上面只保留了五个星形伤疤。
  高内留第二年去世,像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看到了自己如愿以偿,怀抱着第一个外孙,科兰给他取了与外公一样的名字。另外三个孩子相继出生,一个比一个强壮有力。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科兰成为阿尔萨斯平原最著名的商人之一。在不少地方,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在场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那可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好丈夫,好父亲,不会招人嫉妒,因为在他家,穷人总是得到很好的招待,有吃有喝,得病的能得到医治,孤儿寡母能得到救助。每年他都捐出一大笔钱给贝莱斯坦济贫院,资助教堂维修,给修道院的修士们付钱买床单,为圣-万桑商队的四轮马车支付一半的费用。
  有时,科兰会在内心深处寻思他非同寻常的命运,这命运似乎把他的生活截然分成了两半,被分割得如此突然,以致永远无法啮合到一起了。年复一年,遥远的记忆好像被回忆中的过失带走了,他手臂上那些星星点点的可恶的十字,熄灭了,消失了,皮肤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对此,他倒并不太惊讶。
  科兰感到幸福。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身体发胖了,步履蹒跚而沉重,不过并无大碍,因为他永远保留在脸上的微笑,使他有着安详平和的神态。他迅速把基本的手艺传给了快十五岁的大儿子。老二还小。至于另外两个女儿,他一点儿都不担心:随着婚嫁年龄临近,追求者会络绎不绝的。
  一个秋天的晚上,离收获葡萄的日子不远了,科兰觉得有必要离开他的酒仓,在傍晚时分出去闻闻葡萄的香气,再抽上一锅烟。
  气温舒适。阳光撒在房屋的柴泥上。他走出暗门,慢悠悠地穿过镇子,手里捏着烟袋,还不时回应着某个坐在自家门槛上忙着做编篮筐一类小活计的农民充满敬意的问候。
  微风阵阵,吹来鲜花和泥土的香气,刈割后的再生草在香气中增添了野性的酸味。科兰眯缝着双眼,品味着这美好一天接近尾声的气息。今年的葡萄生产预示着丰收。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慢慢沉睡的天空在朱红衬蓝的底色上撒满颗颗红红绿绿的宝石。科兰联想到祭坛后巨大装饰屏上圣女的长袍和她头发上的黄色光环,那幅画是锑耶凯特画师照他的要求画的,那上面还画了他的老婆格蕾特,他的子女,以及他本人面色苍白、充满怜悯,双膝跪地、两手合十朝向圣婴的形象。
  商人的背后是城墙和最后几排房屋,他待在乡间小路上,立刻感觉到孤独。恬静弥漫大地。他没有刻意去找,却不知不觉走到很多年前走过的那条路上。他又看到了那棵老橡树,它依然枝叶繁茂,就是在这棵树下,他的奇遇改变了他的命运历程。树并不显老,树龄似乎保护着它不受任何烦扰,却侵蚀着人的生命,似乎时间只是嬉戏玩耍,无休止地给它披上绿装,脱下绿装,又给它披上再脱下,周而复始。
  科兰不时回想他的年轻时代,好像是在回顾另外一个他简直不认识、无法作出评价的人的历程。这种与遥远年代脱离的感觉,很长时间以来祛除了他的羞愧和内疚。
  科兰走近老树,抚摸着刻满道道裂纹的树干,坐在了树下。夜晚开始抽吸白日的鲜血。商人的面孔因为微笑久驻而变得柔和。他回忆起那天跪在这里之后的年年月月。他又看到了老高内留和善而布满皱纹的脸;想起在春天阴暗的日子里向年轻的格蕾特献殷勤时她表现出的天真无邪;想起每一个孩子的降生;听到了那些每天向他发出“大好人科兰主人好”的招呼声和他们在得到短工、一方床单、两把柴、一封给主教的上书以后的感谢声。他在内心深处品味到了善良的回归,正义的位置和可以划上句号的忏悔之心。
  他闭着眼想入非非,不时嘬吸几口烟袋,没有听到身边走来一个人向他问路。
  科兰睁开双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高个小伙,他年纪很轻,身材消瘦,背着一个半边都是空落落的褡裢,操一口北方城市口音。年轻人面部干燥,风尘仆仆,商人特别注意到他的眼神,这眼神中闪烁着残忍和微微跳动的鬼火般的火焰。他坐在科兰边上,两个人天南地北聊了快一个小时。科兰越注视这个陌生人,越从他的神情举止和用词中发现了那个离他远去的幽灵或者说那个已经逃开的阴影,其中还存留着一点儿模糊的、充满幻觉的又有些亲近感的轮廓。
  当这个意外同伴背过身摸索褡裢时,科兰意识到他的两种生活遇到了契合点,相隔差不多二十年,死神从一个假象到另一个假象里走过来了。他对此毫无惧怕。他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一切。
  于是,犹如在向世界说再见,科兰这个今日的商人昔日的小偷,曾经在世界上用勒死和剖肚的办法夺走了六条人命的他,随后却造福人类,为世界带来了勤劳和正直,从他那里降生了四条生命的他,此刻让妻子和孩子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科兰 · 勒比欧,这个从无赖、拦路抢劫之徒、残忍的乞丐和异教徒,摇身变为科尔马的科兰主人的人,主持着正义和土坎姆与阿麦施威尔堂区的行善活动,衷心感谢过去他们赐予他上帝和死神的延缓到来,然后,他久久地,长长地,最后一次深深吸进在傍晚团团温暖新鲜气息挟裹中的野忍冬和潮湿小草的香气。
  正当商人科兰全身心投入生命中这温馨而微妙的时刻,清醒意识到自己的终极时刻已经来临时,那个年轻的陌生人选择了回身的动作,拔出亮得刺眼的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