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再见了,大黄

作者:[智利]吉列尔莫 . 布兰科




  日复一日,几乎在东方刚一露出晨光时,那男孩就坐在了面包房前面的人行道上。他的坐姿向来不变:两腿交叉,双臂抱在膝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通向马厩的胡同。他的眼睛乌黑而深邃,光芒炯炯。那是一种孩童的温柔、透明而耐心等待的目光。有时清晨的微风会吹得他的身体微微发抖,有时初升的太阳会把他的身体晒得暖洋洋的。但是,他总是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匹将要露出身影的地方。惟有从里边传来车夫的吆喝声、噼噼啪啪的皮鞭声和石铺路上响起的嗒嗒清脆有力的马掌声时,他仿佛才会苏醒过来。
  接着,第一辆马车出现了。马车缓缓而行,因为胡同狭窄,主人担心车轴刮蹭到土坯墙。赶车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那也许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行业习俗,而不是由于真的发火。
  不过,孩子听不到那些咒骂,也看不到那些人,他只是凝望着马匹。他望着它们,脸上露出友好的表情,嘴唇上却没有泛出笑意,而只是留有一道稍纵即逝的微笑的影子。当马匹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如果能碰到它们,他会飞快地伸出手臂在它们的颈部或臀部轻拍几下,轻轻地呼唤它们的名字,仿佛他和马匹之间有一种秘密:“花斑……棕毛……长鬃……大黄……”
  那是四匹马。两匹马走向一个方向,另两匹马走向相反的方向。当那四匹马消失以后,男孩也便起身走了。他一步一步地离开,双腿和躯体在他的背后延伸出一道长得不见尽头的影子。那影子仿佛象征着他不愿离开,而希望留在面包房门前等候着。他往学校走去,学校在城东。城市不大,居民也不多,只有十一二幢带办公室的大房子和为数不多的水泥大道,其他都是土里土气古老的东西。土马路、平房、瓦屋顶和铁栅栏。有些男人和女人还害怕到市中心去,害怕看见霓虹灯广告牌、衣着整洁谈吐优雅的店员以及汽车。有些人只是在圣诞节时才进城。
  男孩几乎不去市中心。他放学后便去河边,到河边去吃午饭,而后再去面包房。
  现在是下午,下午四点钟或三点半。影子映现在他的前边,仿佛他的焦急使影子前进了。那是午睡时刻,马匹卸了辕在槽上休息。他向它们走去,一步一步地走得很慢,仿佛是向它们表示歉意。走到它们身边时,他又呼唤它们的名字:
  “棕毛。”
  “大黄。”
  “花斑。”
  “长鬃。”
  那些马匹非常温顺,它们眯缝着眼睛仿佛昏昏欲睡,几乎看都不看他。两匹年轻的马像是更懂得他的心理,愿意接受他火热的情意和他那颤抖的声音中流露出来的仁慈。它们似乎在听他讲话,甚至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回答他。老马却不然。尽管他对它们的情意更深,它们却只是抬起眼皮,露出那缺乏视力的瞳孔,显示出一种极端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孩子的手指在马匹汗漉漉的皮毛上缓缓抚摸着。他喜欢留在他皮肤上的牲畜的汗味儿。他喜欢能感觉到那种味道,把那种味道保存在他的手上,晚上嗅闻着它进入梦乡。
  “老瘦马,老瘦马。”他低声嘟哝道。
  年轻的马匹一动不动地回答他。老马却对他不理不睬。其实,他怜悯的是老马,看到老马不领他的情,他万分地伤心,因为它们的躯体已衰老到近乎崩溃的地步,虐待和折磨已把它们的精力完全掏空。它们像夏天的池塘那样干涸了。它们干涸而且忧郁,对一切都极度冷漠,已没有能力接受他带给它们的情意,因为它们自己已无法对他表示情意。在马匹的厚唇上,他似乎看出了一种痛苦的表情,那是一种自身的痛苦,说不出来自何种缘故。那种痛苦并非是由于怀念小河中的流水和牧场上大片大片茂密的青草,而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怀念为何物。它们的痛苦是漫射而模糊的,是一种痛苦的幽灵或光谱。这种痛苦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积留下来的。那些日日夜夜都是一样的,无定形的。那些钟点也是一样的,没有分也没有秒。那是些静止不动的时刻,千篇一律,慢慢积累,慢慢压碎,没有变化取舍,没有希望,没有惊奇。那是一种漫无止境的午睡,或者说是一种没完没了的沿街上上下下的奔走。那些街道是不变的,它们的路途是不变的,是劳累而精疲力竭的。那是一种没有十字架、没有威严的耶稣赴难路。那儿一切都没有,一切皆空,只是广阔无垠,浩如烟海。
  “老瘦马。”
  男孩对马匹的那种姿态表示谅解。他凭着一种孩童的直觉心中明白,它们无力作出另外的反应,任何一种反应都做不出来。它们的冷漠并非情愿,而是生存强加于它们,它们难以抗拒。它们既不能恨他,也不能爱他。它们只不过如枯井和枯树,没有真正的生命,你能要求他们什么呢?
  男孩的手绕开马匹身躯上的伤疤,缓慢地消逝在它们粗糙的皮毛中,嘴里讲着一种理解的语言。那是一种既含混又简明的理解,那理解并非是用语言去表达,而是发自一个孩子的心灵。那不仅仅是一种理解,而且是一种视为地位的等同。他亲身感到了痛苦,仿佛他跟那些马匹一样挨皮鞭抽打,遭受困苦,对日子感到厌倦。他也渴望享有寻找树阴下休息的自由和池塘边的安静和清凉。
  面包房的人已经认识他,让他随意待在那儿。“进来吧,小公马。”看到他在门口,他们对他说。
  他走进去,嘴里一句话不说,只是眼神中清楚地表明了一切。他悄无声地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他的朋友们跟前,以他特有的方式与它们进行情感交流。
  不止一次,面包房的人让他骑在马背上。
  “想跑一圈吗,小公马?”
  “不。”
  “你害怕?”
  “不怕。”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愿意。”
  “啊,你还是害怕!”
  他们并不坚持。而他真的不是由于害怕。他们建议他骑马遛弯,他感到那是一种羞耻,因为那对马匹是一种侮辱,是一种残酷行为,会使他想起它们受奴役的地位,而他所渴望的却是联系它们的亲密友谊和使它们变得有点似他的同类。因此,他喜欢人家叫他小公马,喜欢马匹粗糙皮毛上的汗味留在他的皮肤上。
  当他去河边的时候,每次他都是趴在一块大石头上白日做梦,想象出一个从来不变的神话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他是一个富豪,是个亿万富翁。他拥有一个遍布城堡的王国,城堡的门是金黄色的,宫殿更是金碧辉煌。王国中可见一个个宁静的湖泊。在最大的那片湖面中央有一个宽阔的岛屿,那岛屿十分的平坦,芳草如茵。他把王国里所有面包房的马匹都牵到那个绿岛上,让它们享有河流、树木和一些美丽而硕大的马槽。谁也不能虐待它们,谁也不能骑在它们背上,因为谁要敢这么做他就判他死刑。在岛上最好的地方,住着大黄、花斑、棕毛和长鬃,而且棕毛和大黄已恢复了视力,它们的眼睛变得活泼、欢娱、温顺,而且总是清澈如镜。那些眼睛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充满了安详。他望着那两匹马,跟它们讲话,现在它们明白他的意思了。两匹马跟他在一起走哇走哇,走在榆树下和花果树下,穿过一道道多石的溪流和稠密的灌木丛。在灌木丛的上方,它们看到了天空,天空中悬挂着永不落的暖洋洋的太阳。那太阳并不很热,而只是给他们以温暖舒服的感觉。有时,当夜晚到来的时候,他便放下国家事务跟他的朋友们睡在一起。他躺在草地上,躺在它们那肥大、柔和、可亲可爱的身躯中间。第二天黎明,大黄和棕毛的嘶鸣会像号角一般将他唤醒。他睁开眼睛,在他的面前会出现一个神奇的场面:马匹在平原上飞奔,马鬃和长长的马尾在空中飘荡……
  一天,大黄拉车出门送货的时候,老车夫对男孩说:“跟它告别吧,小公马。”
  他用深切的目光询问为什么。
  “老板把它卖了。”
  “卖给谁了?”
  老车夫不想说出来,但是孩子的目光犀利得令他无法抵挡。于是他用嘶哑的声音告诉他第二天要把大黄送到屠宰厂,在那儿它将被宰杀做成肉干。
  大黄要被送进屠宰场。男孩一边思索,一边沿街而下。他的姐姐去过一次屠宰场,她告诉了他那儿的情形:一个穿着血淋淋的围裙的汉子走近一头牛,把一柄长刀猛扎进它的身体,而这第一刀并未把牛杀死,牛以仁慈的目光注视着刽子手,既无怨恨也不反抗,似乎只是乞求他尽管结果它的性命。血从那宽大的伤口中喷涌出来,它的瞳孔慢慢变得昏暗,最后闭上了眼睛。
  男孩走到了河边。一群鹭鸶呼啦啦从河床上飞起来,展示出一幅田园诗般的画面。一条狗紧紧地跟在他身边与他同行了一段路。但是他什么也没察觉。他的脑海中只是想着那个不祥的词儿:屠宰场。在他的眼前晃动着的只是那染满血红色的围裙、锋利的长刀和那安静的极度痛苦,他以为那就是大黄。
  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静静地流到他的面颊上。
  那是上学的时间,但是他没有去学校。
  整个上午他都躺在他的大石头上,但不似平常那样白日做梦,而是在沉思,像着了魔一般陷入绝望不能自拔。他垂着头,机械地吃了午餐,嗓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味。家中没人发现他的情绪变化。那是个贫困家庭,父母有更多的麻烦事要操心,顾不上一匹老瘦马的命运。
  下午他去了面包房,在老瘦马大黄身边一直呆到天黑,嘴里不断地低声念叨着那无用的习语:“老瘦马,老瘦马,大黄……”
  突然,他听到关门和上门闩的声音,有人在告别:“明天见,老板。”
  “明天见,你给马饮水了吗?”
  “饮了。”
  “四匹马都饮了?”
  “噢,没饮大黄。那会增加腊肉工人的麻烦的。”
  接着,响起了一阵大笑声。男孩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然而,他一步也没有离开。他要等那些人走后再去给他的朋友饮水。
  脚步声渐去渐远,说话声也慢慢消失了。尔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别的声音,只是听到马匹不慌不忙地嚼草声。男孩探身到院子中张望,一轮银白色的月亮已经升起,朦胧地照着大地万物。他寻找着角落,悄悄地走向水龙头。当他在出口的巷子前走过时,突然一个念头闪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的心脏立刻加速了跳动。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包房的门口,在黑暗中摸索着去找门闩,终于找到了。那门闩很沉,他使足劲儿往上抬,终于把它抬起来,但是门闩“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觉得他要哭出来了,但是他竭力控制住了自己,因为他怕得要死。他蹲下来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
  他等待着。
  二楼的一扇窗子打开了,面包师探出身来。他朝周围审视了一遍,立刻又缩回室内。
  “没事,老婆,”他说,“可能是一匹不老实的马捣蛋。”
  窗子关上了。
  男孩一动不动地呆了许久。教堂的钟楼报了时,但他没有数清楚。在他敢于变换姿势之前,钟楼又报了一刻钟。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到大黄的马厩前。他把缰绳从拴它的柱子上解开,牵着它向门口走去。大黄开始不肯跟他走,但很快就顺从了,迈着慢腾腾的步子走起来。男孩觉得马匹的铁掌从来没有在石铺路上响过那么厉害。
  沉重的大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仿佛一个老太婆在呻吟。男孩没敢再把门关上。
  街上没有人,从面包房到河边也没有遇到人。就这样,他们到了桥上。桥的另一端是宽阔的平原和小山丘,那仿佛就是他梦想中的王国,在月光的映照下,充满了神奇。男孩激动万分,他把缰绳从大黄的脖子上解掉,亲切地在它身上拍了几下,热情地轻轻对它说道:“再见。”
  大黄愣愣地停了一会儿,似乎不懂他的意思,然后便转过身子慢慢地跑起来,一直跑到面包房的门口,在那儿消失了。
  (责任编辑 傅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