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学生时代的品特

作者:亨利·葛林伯格 邓中良 成志珍




  初识哈罗德·品特是在1947年,在那二战刚结束后的艰苦萧条的日子里。当时我和他就读于伦敦的同一所学校。那时我17岁,他比我小几个月。我们上的是哈克尼.唐斯学校学制二年的大学预备班,都是六年级的学生。我在六年级高级班,他在初级班。这所学校的来历与众不同,原来叫日杂公司学校,它曾是那些私立的、所谓文法学校中的一所。这类学校由那些个商业行会创办,并为其成员服务,有些始于中世纪,至今还运作着。英国这类学校中的另一些,还包括为女子开设的商业裁缝学校及皮革商人学校。若是交不起学费,你就得通过竞争性的考试方能人学。日杂公司学校及哈克尼.唐斯学校的标志是印有丁香的盾形徽章,是因为起先那些杂货商是经营香料的。这算是一所正规的学校,假如你在大学入学考试后留下来,并在十六岁进入六年级,你就应该算是决定了你将来的人生,你将专攻人文科学、自然科学或是经济学中的一门。我和晶特是六年级文科班的成员。
  英国学校的男生从不互相称呼对方的教名,这本身就有些可笑,因为我们中很多人是犹太人和普通工人家的孩子,而不是你可能会想像的那种典型的、装腔作势的预备学校里的学生。在学校发展的历史上,那个时期该校是由伦敦地方委员会管理,而不再由日杂货商行会管理。学校被分成几个不同的部,各部都有部长,级长,班长,校旗,以及所有刻意举行的仪式,和各部之间在体育及奖学金方面存在着激烈的竞争,所有的男孩都来自伦敦东部和北部。我们没有住在景色怡人的英国乡村,或是像伊顿、哈罗、鲁格比或温彻斯等公学的男生那样住在宿舍里。相反,我们则徒步或乘坐伦敦公交——电车或地铁——来回学校。回到家,回到爹娘身边,而不是回到像贵族学校学生所称呼的父亲母亲身边。
  当晶特被选去演麦克白时,我才开始注意到他。那是1947年春天,学校举行一年一度的戏剧表演,品特出演其中的一部作品。这一传统是由学校的资深教师约瑟夫.布里尔利在战后恢复的,他是位充满活力和令人兴奋的老师。十六岁时,品特作为一位有才气的学生演员,就开始崭露头角。我觉得,他非常从容地说出了麦克白那痛苦悲愤的台词,并把麦克白从英雄变为恶魔演绎得令人心服口服。
  接下来是1947—1948学年,品特升人六年级文科班,我跟他同坐前排的一张桌子。我们在一塔楼上课。该塔楼位于学校那座巨大杂乱的、维多利亚时代砖头建筑的顶层,它恰好又在钟楼下,还有我们自己独立的楼梯。教室极为僻静。在这幽静的地方,你可以尽情地嬉戏玩耍。若算不上高尚的话,我们六年级文科班大体上还是一帮严肃认真的学生。我们当中突出的同学,除了晶特和我外,还有莫里斯.沃尔尼克,罗纳德.帕西瓦尔(他有一头乱蓬蓬的金发),约翰·哈伯德和亨利·吴尔夫。吴尔夫后来成了一位知名演员。我们这群天真无邪的伙伴几乎完全融入了学校生活。
  我们的课外活动跟功课没有什么两样。首先,课后我们很少有人去打工。在我看来,无论工作有多辛苦,我们父母中的绝大多数人,会因为他们的儿子不要做苦工而感到自豪。他们也许是普通工人或是小商小贩,但我们将要上大学,要成为绅士。尽管战后是工党政府,人民对一片工人阶级乐土满怀期望,等级观念仍是一个不可否认的现实,一个人的口音特点也绝对是个现实问题。然而所有的这些都将发生根本的变化。舞台和公众的情感也会因诸如乔·奥顿,约翰·奥斯本,汤姆·斯托帕德等剧作家而改变。这当然也会因品特而改变,他总是令人不安地操纵着时间、身份和动机。
  我还记得,包括品特在内的六年级的学生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之中。老师要求我们经常广泛阅读,我们照做了。而且我们不看书时,老师还期待着我们对所读过的文章进行思考并写下感想。那年我们的课程有历史、文学、法语和古典作品。历史课上,我们学习了十七世纪的英国和欧洲大陆,其中我们仔细地重点学习了英国内战和三十年战争。古典作品课上,我们阅读了维吉尔的《变形记》的第四卷和选自李维所著的《历史》的长篇大论(当然是拉丁文版)。法语课上,老师要求我们培养良好的会话技巧和阅读一些文学节选。我现在还欣然记得,法语老师霍威尔先生紧绷着嗓子大声朗读着德.莫赛辛辣的舞台剧《爱情不容儿戏》以及拉封丹的寓言故事。文学课上,布里尔利先生和梅特卡尔夫先生让我们接受了英国文学的洗礼。我们阅读了大量作品: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十四行诗,浪漫派诗人(包括华兹华斯的许多作品),狄更斯,查尔斯,兰姆,艾迪生和斯蒂尔的小品文,蒲伯的《卷发遭劫记》,以及一战诗人威尔弗雷德·欧文,西格弗里德.沙逊和艾萨克·罗森堡的作品。我们尤其读了T·S·艾略特的大量作品,包括《普鲁弗洛克》、《四个四重奏》、《荒原》、《杰龙深》,“斯维尼”组诗,最后以戏剧《大教堂里的谋杀案》告终。我们朗读着,有时激烈地争辩着。我们互相讥笑着各自的愚蠢,并且在对一部文学作品或另一部喜爱或是轻蔑的基础上,形成暂时的敌对和联盟。
  每个星期三下午我们乘郊区火车到埃德蒙顿的学校运动场。天气暖和,我们就在那儿打板球;若是寒冷,就踢足球(英式足球)。暮春时节有一年一度的体育节。我记得,品特就参加了其中的赛跑。虽已想不起他跑得有多好,但他穿着短裤在跑道上练习蹲着起跑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星期五下午,陆军学生军训队的学校分营举行阅兵。我们属于皇家伯克郡团。我们知道自己也即将服兵役,这种在军事操练、阅读地图、战术策略和领导能力的提前训练将使我们受益匪浅,但是在另一方面,我认为品特并不赞成所有的军礼和列队训练。
  小有名气的品特是很容易相处的一个人。当然了,真正受欢迎的男生是那些足球选手和板球选手,但那样出色耀眼的人在六年级文科班实属罕见。尽管对他们的存在,学校引以为乐,但校方并不十分重视他们。事实上,全校的领军人物是勤奋的亚瑟.古兹,六年级理科班的。我觉得品特长的又高又瘦,还黑得帅气。少年时代的我总爱在外貌方面贬低自己,抬高别人。尤其是,我坐在品特旁边,他坐在邻桌,我就有机会观察他的嘴巴,真是羡慕不已。他的嘴巴竟然似丘比特弓一般完美。因为我不是那样,我就觉得自己长得非常畸形。作为一个写作爱好者,品特还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但是除了学校规定阅读的书籍以外,他还发现了詹姆斯.乔伊斯,并喜欢从《都柏林人》及《年轻艺术家的画像》中抄写一些他喜欢的段落。我还记得他曾写过一篇关于血腥狩猎的文章,虽短但很有趣。记不得他是否赞成那样的活动。最有可能他是反对。
  1948年春天,在学校的戏剧演出中,品特再次被选去演主角罗密欧。颇有思想而又开朗乐观的布里尔利先生又是这场表演的导演。他产生了一个颇具灵感性的妙想——和附近达斯顿中学的女孩联合演出。美丽聪慧的贝蒂.莱蒙将扮演朱丽叶。在哈克尼.唐斯这样全是男生的学校,能有望和女孩们密切合作好几个星期,这当然是件让人欣喜若狂的事。布里尔利先生照例又从我同学中选了几个帅气的去演男主角,其中帕西瓦尔演彬彬有礼的班伏里奥,巴里·萨普尔演令人激动不已的茂丘西奥。令我吃惊的是,他叫我演“猫王”提伯尔特,虽然不是怎么太重要的角色,但也还算令人满意。排演在放学后晚上进行,有时在同学家里。品特的家在锡斯维特路上。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下午我和品特、帕西瓦尔以及萨普尔到他家的后花园里排练击剑的那一场。正好是剧中接受挑战,击中脸部的时刻。我们一度陷入了僵局。就在那致命的一剑刺出之前,我们互相怒目而视。这时我们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样演了一次又一次,都没能演好,但到真正上演时问题也不知怎地就解决了。
  每场演出开始时,布里尔利先生都放一曲柴科夫斯基的狂想曲——《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时没有密纹唱片机,更谈不上CD机,但是扬声器的声音效果挺不错的。第一面放完后,一男生被派去将78式唱片翻过来。如今我把柴科夫斯基这乐曲视为一笔小小的财富,我每次听都会想起那时在幕后等候着、看品特他们表演时的激动不已的情景。当时我们都穿着戏装,化了妆,并且在想着我们会不会又笑得前仰后翻把戏给演砸了。音乐以忧郁的长音符结束。此时扮演剧情解说者的我们老师走出来朗诵开场白:
  故事发生在维洛那名城,
  有两家门第相当的巨族……
  《罗密欧与朱丽叶》演出开始了。晶特是一个最善于抒情、最热情奔放的罗密欧,是年轻人激情的真正样板。而我在第一幕结束时,就在一场公共决斗中被罗密欧杀死了。一个跟头在楼梯上跌倒,连续翻了四场的跟头,却一点也没有伤到自己。啊!好像又回到18岁那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