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再见了,母亲
作者:佚名
这就是哈里的朋友杰拉德曾说过的话。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哈里的脑海里,尤其是那天早上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极不情愿地下了床之后。那天是他父亲的忌日。
究竟有七年了还是八年了,哈里懒得去想。他要带母亲去给父亲扫墓。
哈里暗自寻思着,等到将来,他的孩子们,兴许在妻子亚利山德拉的陪伴下,是否也会去给他扫墓呢。在内心深处,他们会如何看待他这个父亲;对于他们来说,他会留下什么样的印象?总之他是不会让他们安安闲闲地过日子的,这一点他已深有体会。与生者不同,死者是你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
哈里的母亲依然健在,但她却以两种面目鬼魂般地时时困扰着他:一个源于过去,一个来自现实。在脑海里,他每天都要和她谈上几回。
这天早上,他要面对的则是那个活生生的她。
他独自在家已经有广个星期了。
亚利山德拉,他的妻子,正在泰国出席“研讨会”。
两个孩子,不是偷偷跑到外面去了,就是待在寄宿学校里。
前一天晚上感觉很怪异。
母亲穿着外套,正站在那座伴他长大的老屋门口等着。
“你迟到啦,”她几乎是在嚷嚷,带着一种幽默的腔调。
他知道她会这么说的。
他敲了敲手表。“我很准时呢。”
“迟了,迟了呢!”
“没有,看呀,”他把手表伸到她面前。
“没错,你是迟到了!”
对母亲来说,他总是迟到的。他来的总不是时候,买的礼物也从不会让她称心,所以这次他什么东西也没给她买。
他不喜欢接触她的身体,可是他还是勉为其难,弯下腰去吻了她。她是个多么瘦小的女人啊。有那么些年,她比他的个头要大,这是自然;大得盖过了其他所有东西。在他心目中,她的体形依旧庞大如故,把太多的东西排挤开去。
如果说她散发出一种发霉的、略臭的苦味,那并不单单是一个老妇人特有的味道,也许更像一张废品通知单,告知旁人她已成了被人遗弃的无用之物。
“我们出发吧?”他问。
“等等。”
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要去卫生间。
她拖着脚费力地走到前厅,喘着粗气,时而高声嚷嚷,时而又咕哝着什么。她的一条腿上打着绷带。他发现,母亲制造出的这些恼人噪音与自己准备上床睡觉时发出的声响并没多大不同。
客厅里电视仍一如既往地开着。她常常一边看着一档肥皂剧,一边录着其他几部连续剧,然后等到深夜或早晨时分再补看录下的最新几集。
他关了电视机,感到了几分快意。
狭小的屋内摆设得井然有序,而在他记忆中母亲可不是个爱干净的女人。碗橱、杯子、餐具都油腻腻的,留着一层食物残渣。
母亲不常清洗这些什物。过去,他的里外衣服一周才会换过一次。对他来说,浑身脏兮兮的感觉可是家常便饭。他怀疑这也许就是别的孩子讨厌他、欺负他的原因n巴。
母亲看电视常常会从傍晚时分开始一直看到上床睡觉。她不指望哈里和他的弟弟或是父亲说些什么。如果他们果真开了口,她就会叫他们闭嘴。她根本就不喜欢他们待在这间屋子里。与家人的面貌相比,她更乐意看那些出现在荧屏上的人。
她是个电视迷。
亚利山德拉,最近开始记录“人生日志”——这只是他认为妻子所做的众多怪异行为中的一种而已。
哈里离开家去上班的时候,她坐在紧邻着田地的厨房里,眼睛快速地眨巴着。
她常常会从一个塑料夹子中选出几支不同颜色的儿童用马克笔,在本子上急匆匆写下一行行歪歪斜斜的文字,随手又把其他一些笔丢在地板上,她扔笔的地方又不巧总是容易让他摔个四脚朝天。
“干嘛要写这些东西呢?”
他一边围绕桌子踱着步,一边把那些恐怖的马克笔踢到一边去。
这就好像在说,你为什么不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呢?
“我已经决定了要表达,”她回道,“要讲述我的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
“关于我这辈子的故事——为了证明我这一生的价值所在,即使只讲给自己听也好。”
“我能读吗?”
“我想不能,”她顿了一下,“不行。”
他说:“这是什么意思,人们想要表达?”
“他们希望讲述对于他们来说,幸福是什么。还有其他事情。他们想要自己、还有别人了解他们的存在。”
“啊,啊……我明白了。”
“哈里,你会理解的,”她说,“作为一名记者。”
“我们严格遵照事实,”他边说,边向门口走去。
“这样就可以了吗?”她问,“只是那些生生死死的重大事件而已?”
“是的。”
也许母亲有话要说。她邀他一道去扫墓,原因也许就在于此。
假如她曾在大半生的时间里真心接受过些什么,付出过什么,那么她将要说的那些话兴许还会多些说服力旷
他有些害怕。
这一天是他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最难熬的日子。
他没上楼去看那两间小卧室,而是在门口等她。
这屋子的每寸地方,他都了如指掌,可是他早已把它当作一条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沉船,而忘记了其作为一个真实地点的存在了。
这座老屋是整条街上惟一一所没经过拆墙、扩建的房子。母亲不喜欢噪音和“被人打扰”。花园后面还保留着一个防空洞,童年时代,那曾是他的“军营”。还有一座废弃多年但又未曾拆除的屋外厕所。厨房很小。他奇怪以前他们一大家子怎么能住得下呢。那时候他们彼此之间距离太近了。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当初坚持要和亚利山德拉在乡下买座大房子,即使那座房子离伦敦颇远。
他料想自己将会与弟弟共同继承这座老屋。他们会不得不把房子清空,卖掉一些东西,烧掉另一些,然后再处置这块田产。他们将不得不触摸到曾经属于父母的各色物品和勾起他们自己种种回忆的什物,而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碗橱里的某处,有一张他男孩时代的照片,那时他穿着短裤和威灵顿橡胶靴,看上去又难过又害怕,表情僵硬扭曲。
要去给父亲扫墓,对此哈里很高兴。他把这次旅行看作是对于自己在父亲去世前不久所说的那番“傻”话的一种补偿,那句话他至今仍时时回想着。
他领着母亲走过小路,来到车前。
“这段日子不是一直很冷吗?”她说,“雨也下个不停。幸好为我们放晴了呢。今早我朝窗外一看,心想上帝为我们出门准备了个好天呢。之前这儿一直在下雨——你注意到了吗?对花园有好处!却不会让我们再长高一点儿!我们个头一样高!遗憾哪!”
“是啊。”
“你那边没在下雨吧?”她指着门前杂乱不堪的那片草坪,“我的花园也该整一整了。找不着人做这档子事儿。街上前面有家老太太的钱被偷了。男孩们来到门前,说正在为盲人募捐。你就不用为这些事儿劳神费心——”
哈里说:“我有其他的烦心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