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阳光

作者:多拉·巴伦




  [以色列]多拉·巴伦/作
  明 宇/译
  
  父母双亡后,她被人从比克霍夫村带到我们镇上。她惟一的财产就是一抱铺盖卷儿,和她母亲弥留之际的爱抚留给她的一点点温暖——很快也就随着陌生地的寒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带她过来的那个村民安排柯特山谷的女人们来照顾她,所以,有好几天,她就像个烫手的山芋一样,在一家家传来传去。
  那些勉强愿意接纳她的人都把她安置在炉子旁边的角落里,而且前提是,他们确信她没有皮肤病,铺盖卷也很干净。
  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惊奇——她叫哈亚-弗鲁玛,当时才五岁——她看着自己的枕头从枕套里褪了出来,被陌生人的双手不屑地捶打着。她自己的手里也没了平日里紧紧攥着的那只枕头,她胳膊直直地垂在两边,仿佛被砍倒的树上的一片叶子,在无父无母的巨大寒冷中瑟瑟发抖。
  柯特山谷边的一个老妇人可怜她,一度把她收留了下来。可是她的超级好胃口吓着了老妇人,于是,很快她就又被送回到柯特山谷的贫民窟。在这儿,她穿着那种农家罩衣四处走动,褪色的头发乱蓬蓬的,纠结在一起,没人梳理,小脸蛋儿也一点不讨人喜欢。所以,甚至那些愿意对素昧平生但是面相和悦的人给予一点同情心的镇民也对她厌恶了。
  八岁时,她摔了一交,跌断了腿。那是一个冬天的早上,她正赶往一户答应让她吃顿饭的人家。冷冷的阳光下,她坐在冰上,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叫声,赶早做礼拜的人们从附近的犹太教堂冲出来。他们把她安置到最近的一家人家里,还叫来了医生。有一段时间,各种热心做善事的家庭轮流照顾她,设法在当地的旅馆给她弄了一个床铺,并总给她送来面包和汤水。可是,一等到她能下床四处走动时,便又无人搭理她了。她又像以前那样,成了一个街头顽童,靠着给一些家庭主妇做家务度命儿。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那种灵活:断腿当初没有接好,导致她走路跛得厉害,而且,超多的食物也让她的体重剧增。但她一身强壮的肌肉倒是弥补了行动上的迟缓,让那些雇佣她的主妇们都很满意。
  十二岁时,她已经会擦洗俄式茶炊、砍柴火、生炉子、从井里打水,好似熊掌一样的手能把衣服洗得雪白。在安息日前夕,她会帮着柯特山谷的一些穷人家把茅舍打扫干净。这些人家仅有的一间客厅还得派做工场或杂货店的用场。经她一清洗,窗户闪闪发亮,光鲜可鉴,而且人们得脱了鞋,才忍心踩上她擦过的地板。只需灵巧的打擦几下,她就能让木头凳子恢复蛋黄色的原初面目,黄铜烛台变得好似黄金一般光亮照人,羽毛枕头也能重新恢复弹性,高高地搁在窗头,仿佛一座小塔一般。炉子上炖着的安息日美食散发着温暖诱人的香气,仗着自己一身的力气和出色的手艺,而且眼见在她身边忙碌的主妇面带悦色,她也许会允许自己放纵那么一会儿,奢望着能够分享这种愉悦的家庭氛围。可是,一旦她干完手中的活儿,工钱就会作为打发她的标志,分毫不差的送到她手里。她会把打着折的衬衣放下来,拾起自己的篮子,离去了。
  “瞧,那个弯腰曲背的哈亚·弗鲁姆!”街上玩耍的孩子会跟在她后面喊着。不过潜意识里排斥奇形怪状的大人们并不怎么注意她。他们似乎已经拉起了一条线,形成了一个契约。而她,则以蹒跚、颠簸的方式,生活在自己空荡荡的世界里。
  哈亚有时会被雇到犹太教堂执事的家里洗刷碗碟。这位执事有个性情温和的女儿,长着清晰的五官,一笑起来,眼睛里就会荡漾着阳光一般的快乐。她会激起哈亚一种情感,模模糊糊和母亲留给她的记忆相似。
  一个周五,哈亚看着她洗头发——仿佛一团金色的云,照亮了暗黑的厨房。出于冲动,她带着一丝惊讶,犹豫着伸出手,用颤抖的手指摸了摸她亮闪闪的头发。执事的女儿有些愕然,她一言未发,稍露厌恶地扯回自己的头发。但站在炉子边的她的母亲却勃然大怒地冲到哈亚面前,挥舞着面包铲。
  “你竟然敢用自己的蠢爪子摸她的头发!”她尖叫着。
  哈亚悲伤地看看自己湿漉漉的大手掌,然后抬头把目光投向碰巧站在旁边的一个邻居,仿佛企求她的支持,可是,就像她曾经用期盼、恳求的眼神看过的很多人一样,这个邻居拒绝迎接她的目光——仿佛你希望看到的是一面镜子,结果却只有一堵白墙。
  她离开了执事的家,再也没有回去。如今,在别人家干活时,她会尽量压低自己的眼睛,离别人尽可能地远。
  她更愿意独处,和厨房角落里或院子那头的一些了无生命的物体相伴。因为她擦拭的水壶会回报她柔和的光芒,她砍的柴禾会在炉子里展示给她跳跃的快乐火苗。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她讲起话来不仅速度慢,而且模糊不清。由于长年累月地浸泡在污水、肥皂泡沫和洗衣房的蒸气里,她逐渐腐朽退化了,好似一间常年紧闭的黑暗阴湿的小室。
  终于,她在柯特山住宅区的面包房里谋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并引起卡米卡村的一个菜农的注意。这个孤独的老鳏夫的孩子都已成婚离家。他看上了她的一身蛮劲——当时她正在揉面槽里揉着好大一团面——便让他的亲戚、面包房的老板娘充当媒人。这女人也赞成这门亲事,便应承下来。
  不过,她当周并没有和哈亚提这事,以免她脑子开小差,胡思乱想;然后在接下来的周六下午,她们都坐在门廊前时——时值春日——她把这事挑明了。
  “到了那边,你就可以烤自己的面包了。”她说,其他在场的女人也对哈亚的前途有些兴趣,便插话说:“你不可能一辈子在人家的粪堆上刨东西呀!”
  她们用她积攒的一点微薄的工资,给她置办了一身羊毛衣服,和一个花围裙,还买了几个枕头,和几片枕头上的镶嵌料。等到菜农在下个赶集日出现了,他们就把婚礼的日期定了下来。仪式安排在面包房老板家举行,食物和酒水饮料都由面包房老板准备。
  婚礼那天,老鳏夫拉来了一马车蔬菜,这不禁让他的亲戚大为尴尬。不过婚礼还是举办很隆重,宗教礼数一一尽到。根据风俗,天鹅绒的新人帐①搭在了空地上,哈亚被人领着从下面走过。她一身白衣,因为斋戒②而有些虚弱。按照习俗,仪式过后,孩子们要跟在她旁边高声欢呼,只是对他们来说,这欢呼的声音可能会稍微长一点,并且比别家新娘的更富有深意。
  第二天清晨,她头上包上了一块已婚妇女用的头巾,挨着老鳏夫坐在马车上,沿着崎岖不平的大路朝卡米卡村驶去。她瞪大眼睛看着四周的一切,仿佛捕捉到了当初自己出生的那个村庄的模糊的影子:肥沃的土地上那同样的绿,静谧的蓝天中那同样的鸟鸣,似乎混合着她母亲那遥远的低语。身边的老头儿不时转过头来看她一眼,他的烟斗里冒出浓浓的烟,白胡子迎风颤动着,昨晚仪式过后她偷偷用来抹过眼泪的头巾也招展着作出回应。
  到了他家,她四处转着看了看,没能找到一个地方摆放她的箱子。最后,她断定是脚上那双系带子的鞋让她感觉不舒服,便脱了下来。看到这个家简直就是被遗忘的角落,而且天色还早,她便换上工作服,准备把屋子彻底打扫一遍。
  她内心那种阴湿感很快就弥漫到全身,让她感受到那种无人问津的地牢里的黑暗的遗弃感。这并不是因为她丈夫对她不好:多数时候,他都忙得几乎忘了她的存在。一大早,他匆匆做完祈祷就赶往田间,中午回来胡乱吃个午饭,晚餐过后,他会点燃烟斗,坐下来算账。而她,则无所事事地闲荡一会儿,然后默不作声地在炉子边的凳子上躺下来,感受着一种了无根基和无助——和当初在柯特山谷时当个流浪女的夜晚没什么两样。
  起居室的餐桌放在屋中间一个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周围的地板会朝着墙边一路低下去。每次她从厨房端着一盘菜或一件器皿走进来时,她总会充满希望地朝桌子望去,就仿佛一个人从黑暗的地坑里爬出来朝光亮奔去一样,期待着一个和善的眼神或手势。但是坐在桌边的老头儿总是透过如今一尘不染的窗户,看着外面的土地。等他上工后,她会走出去,但遭遇的是同样的冷漠。在她看来,街两边的房子都寂寥空白,只是一堵堵没有窗户的墙壁,就好似房主人冷漠的肩头。带着满心的懊丧,她会再回到屋里,四处找着那些还没被她擦得够亮的东西。她会把那些铜罐和碗擦得不能再亮,或者把那些木头凳子磨洗得仿佛新做的一般。忙完这些,她会像在柯特山谷那边给人干完活后一样,解下卷起来的围裙,下意识地去拿篮子,准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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