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瘫痪

作者:阿玛丽亚·卡哈纳-卡蒙




  [以色列]阿玛丽亚·卡哈纳-卡蒙/作
  谭心雨/译
  
  当我的腿瘫痪,医生放弃治疗之后,我被送到了这里。
  这是阿历克斯的主意。因为阿历克斯说,无论怎样,我都治不好了,也许乡间的空气会让我再次站起来。不仅话是这样说,一般都是这样认为的。至于我的意见,我是漠然处之,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
  眼下,在这个即将归我用的房间里,农夫巴塞特把我从轮椅上转到了靠近窗口的躺椅,把我的旅行箱也拿进来了。我用还无法聚焦的眼睛看着四周。
  年轻的巴塞特头发已经开始灰白了,他不再年轻。几年前,他的头发像一簇火,追赶着他的马,嘴里喊着“那个该死的畜生要朝哪里跑”,他的妈妈朝他喊“迪奇跑到哪儿去了”。
  农夫搬着沉重的旅行箱,毫不费力地把它放在了屋角。他那时和现在都穿着一件破旧的皇家空军紧身短上衣,裤子没有穿裤带的圈,用一根黑色皮带扎着,裤脚塞进了脚上穿的威灵顿靴子。他嘴上叼着一个熄灭的烟屁股,眼睛看上去像一只饥饿的野兽,总是拎着成桶的牛奶穿过院子。但是,他就是几年前我路过这个地方时看见的那个人。他靠在门上,眯着眼看人,瘦长的下巴,眼睛里布满血丝,脖子上扎着领巾。他的眼睛里看不见饥饿的神情了,没有表情。不,他不记得我了,他回答说,他认不出我了。他边说边拿出一支自己卷的烟,小心地点燃。
  这次,我听天由命了。在所有的地点中选择回到这里,这是阿历克斯的主意。同样,我也不想再麻烦重新介绍我自己,努力让他们回想起过去的事。从镶着细红线的蓝色天鹅绒躺椅上,以及躺椅一边的高高的扶手上,透过在我旁边的大窗户往外看去,我什么也看不见。透过大约在餐桌上方的小圆窗,可以看见树枝从外面抵在窗口。小圆窗的窗台上,有一个残留着厚厚的黄蜡的烛台,满是灰尘,置于一个红土陶盘子里,放在那儿作为一件装饰品。我的目光落在刷了石灰的墙上,砌墙的石头突出来像是粗糙的肿块;落在窗台上,那上面的木板如同公共浴室里泡旧的板子被晾干了,宽窄不齐;落在头顶的天花板上,乌黑的横梁支撑着屋顶。这里就这样吧。
  现在,这农舍改造成了一间客房,淡季不开放。但是,一侧分开的小厢房还是尽可能为我开放了。我以前住这里的时候,这间厢房曾经是宽敞的厨房和食品储藏室。
  农夫巴塞特大步走进来,点亮衣橱上的灯,拉上浑然黄色的窗帘,因为时近傍晚,天色灰暗,湿气袭来。他指着雇工说:
  “他叫加里克,将帮助我来照顾你。我们会在这儿给你提供基本的生活需求。”
  “这里就你们两个人吗?”
  两个人都没作声。一时间,我感到一震,来自大地深处的震动,因为我突然发现,他们两人长得一样。但像在什么地方呢,好像双胞胎吗?
  “我希望不要给你们添太多的麻烦,”我嘟囔着说,这样,对于加里克来说,也是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朝着他挤出一丝礼貌的微笑。
  加里克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没有反应,然后转身走了。
  “加里克不会说话,”巴塞特跟我解释。
  “从什么时候?”我好像又被震了一下,来自遥远的地方。
  “我来给你生上火,”巴塞特指了指壁炉,答非所问地说。他说着就转身把大张的报纸揉成团,像要很随意地扔进壁炉,但却出于本能地从旁边低低一扔,好像在打保龄球。他是不是在暗笑,不,当他转过身来,脸上决无半点笑意,说道:“我去问问看。我们都不太多说话。”
  “为什么?”我望着大窗户问道。我对一切都无所谓。
  我想,我流放到了这里。也可以这么说,很久以来我就一直流放着。
  我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腰板挺直的老头,衣袖肘弯总是缝着皮块。他真有那么老吗?还是我太年轻?我还记得他曾经如何给临终的默特拉姆太太送了一束香豌豆花;记得他如何坐在那里磨蹭着自己的肘弯;记得他如何站起来,想要表达出同情,说“我要派一个工人来修剪你的篱笆,该是时候了”,如何匆忙走掉。
  现在,巴塞特跪在宽阔的炉膛前。用来挂大锅的钩子还钉在炉膛上。撕碎的报纸,胶合板碎片——他是用手掰碎的,做完这些活,他站了起来。他猛地一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脚踏在壁炉铁栏杆前的白石头上,使劲挥舞着皮煤斗,那东西又细又长,好像一只坚硬的锥形管子,来回挥舞,倒下来一块滚动的煤,好像从一个圆锥里倒出来。我觉得,这时的他看上去成了森林里的一只野兽。他们真的像野兽——一时间,这是不是第三次了?我好像被到来的夜晚的寂静和沉重震动。
  “我曾经知道怎么点燃壁炉,”我说完,扭头不再看他。我对一切都无所谓。
  此时巴塞特俯身从四周点燃了报纸,麻利地把木块放在上面,没有答我的腔。他只是又站直了身子,观察着火苗,双手来回搓着。
  “来点茶怎么样?”他突然问道,“你要什么我就去拿来。”
  “我在火车上吃过了。”
  “很好,”他说着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抱着双肩,看了看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要这样坐多久,我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加里克,他一言不发地拿出我的连衣裙、外套、内衣、手帕。把衣服挂好,把其他东西摆在抽屉里。
  “请你把格子呢盖毯拿来,”我对他说。
  他看了一眼放在床上的毯子,拿起来,对折起来铺在我的腿上,像一个护士那样紧紧裹在我身下,走开了。
  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待着。
  大颗的眼泪滚下我的脸,擦去了又淌。我对自己说,这是旅途的劳累最终表现出来了。我闭上眼睛,用手捂住,还是止不住泪水。我没办法了,只好坐在那里透过泪光看着周围粗糙的墙壁,看着木板上一串串节疤,看着过时的家具。我就这样看着,靠在那个高高的扶手上睡着了。
  敲门声把我惊醒。巴塞特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外套,领子竖起来,手里拿着一把很亮的手电筒。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卷边的帽子,虽然破旧了,但却显得很潇洒。我头也懒得抬,还靠在扶手上,就这么样看着他。在他身后,是寒冷的夜色,地平线上,黯淡下去的光辉如同遥远城市里的灯光照射到了天空。
  他关上身后的门。
  “我把晚饭端来了,”他说。
  “几点了?”
  “很晚了。我们不想把你叫醒。”
  他点亮所有的灯。他大步流星地来回走动,这么大的房间也显得小了。
  我叹息着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坐舒服了。他很专业地把碟子摆放在桌子上,按照标准的服务规范操作,最后把熨好的餐巾铺好。他把我搬到了轮椅上。
  “我的表停了。电子钟放在那儿的抽屉里,还没接好电。”我抱歉地对他说。
  他打开抽屉,拿出了钟。
  “你接上电看看。其他电器,你也可以看看能不能用。也许和这里的电源不匹配,都是外国带来的。”
  电子钟、晶体管收音机适配器、计算器适配器、电吹风和女用电剃刀都放在那个装长统袜、紧身衣和内衣的抽屉里。他拿出来,摊在床上,看上去很怪异。他把这些东西拿到眼面前看,又举着放远了看,努力想要认出上面的数字。
  “等一下,我的眼睛也有问题。我带了一个放大镜。我的手提包呢?”
  他不理会我的话,从卷盖式的写字台里取出我的笔,拿在他手里如同玩具,站在那里用笔把电器上的电压数字抄在手背上。
  “等一下,”我用餐巾飞快地擦了一下嘴,“从写字簿上撕一张纸。”
  “纸会丢了,不是吗?”他站在那里说,眼睛眯着看,手里不停地抄。他脑门上起了皱纹,身上穿的菱形花纹的羊毛衫四周边缘上都磨损了。
  “上学校考试的时候,我没看见你把字写在手上嘛,我忘记了,也可能你写过吧,”我嘴里塞满东西,嘟囔着说。他直来直去地走了。我又独自一人了。
  我吃完东西,把盘子推开,继续坐在那里,一只手撑着头。我又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巴塞特飞快地说话声音。他很像在做什么事,用他独特的语气说着什么,而不是一般男人的那种低沉声音。对答的声音响起来,是和一个女人在说着什么,可能是巷子对过墙那边传来的,像夜晚的嘈杂声。“是的,就是那个问题,在冬天。但是,”他说,“我们实际想买电暖器,也许冬天就好办了。现在他要退休了。这也是一种解决办法。”我感觉他们是在谈论我,谈论我到来后怎么办。真是一个小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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