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植树节后

作者:露丝·埃莫格




  [以色列]露丝·埃莫格/作
  明 宇/译
  
  冬天到来的时候,我父亲病倒了,躺在床上。他很长一段时间卧床不起,房间的门一直关着。我们走过的时候都踮着脚,以免打扰他休息。
  很多人来我们家问候父亲的病情,但母亲不让他们进他的房间,解释说他发病的心脏需要休息和安静。有一个妇人也来探望,我们却不认识她。她把一条羊毛围巾交给母亲,说:“你们不认识我的。一次,我发高烧,喉咙痛,来看医生。他给我开了药,还给我这条围巾保暖。他说,冬天病了,要给喉咙保暖。现在,我的病好了,要把围巾还给他。我还欠他药费,但现在没有钱,医生说过,有的时候再付。”
  这是父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有时,母亲会发脾气,责备他不仅无偿为穷人看病,还自己掏腰包给他们买药。“你说我们靠什么生活下去?”——她总是这样责问——“如果我们看的病人全都是穷人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人人都要考虑自己怎么生活下去。”
  “上帝会帮助我们的,”父亲总是这样安详地回答,“上帝会帮助那些相信他的人。”
  母亲告诉过我,在原来的国家,父亲一直也是为穷人看病,对付不起钱的病人,一直也是分文不收。“我记得有一个打鱼的,”她说,“有一次带了三条鱼来,当作药费。那时我们刚订婚,他父母来我家,我把鱼烧给他们吃。他们说,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鲜美的鱼。”
  多年后,我长大成人,回我们原来的国家看一看。在一个小村庄里,我父亲曾经行医的地方,我遇见一位老妇,对我说:“这么说你就是他的女儿,我当然记得他。是的,当然记得,那是四十多年前了,你说的没错,时间过的真快……但是我们还记得他,我们还记得。我们怎么会忘记他那样的医生呢,从来不收穷人的钱……”
  在我父亲生病的那个初冬,阴雨停了。每天下午,我都在厨房里做作业,弟弟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天黑的时候,他就进屋来,在过道的地上摆弄玩具汽车。这个时候,厅堂里的病人都走了,现在由母亲给他们看病,她也是一个医生。我就到厅堂里,坐在母亲的大摇椅上看书。
  有时,吃完晚饭后,父亲会大声给我们朗读。我们会走进他的房间待一会儿,他会问我们功课做得怎样,查看弟弟的练习簿,上面写满了他已经会拼写的单词。我向他道晚安的时候,他会吻我,抚摩我的头发。
  
  在TEVET月过完的时候,父亲的病好转了。就在那时,天气变了,开始下起大雨,日夜不停。父亲开玩笑说:“我病好了,洪水来了。”
  舍巴特月十四日①那天,雨还在下。父亲一直担心我的身体,说他不想让我参加第二天的植树节活动。我死命想参加,因为我喜欢上了我们新来的青年辅导员拉菲。我一整天都在恳求讨好父亲,直到最后他同意了。
  植树节那天早上,天还在下雨,我要出门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再穿一件毛衫,别淋湿了。”
  山坡上,细雨飞扬,我们走向植树地点的时候,我的鞋子里灌满了泥水。拉菲走在我后面,曾有那么一次,我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一股甜蜜的感觉涌上我心头。
  我们到了植树地点后,犹太国家基金会的一个人告诉我们,我们将参加种植一片树林,纪念犹太烈士。我看见山坡上到处都是手里拿着锹的男生和女生,在松软的土坑里栽下树苗。我栽下自己的树苗,拍紧泥土的时候,黑土沾到了我的手指上。“我的小树苗会成活吗?”我问自己。一种难以说清的不祥感突然占据我的心间。我的心里想的都是拉菲,他就站在我旁边植树。也许他能够说些安慰我的话。我直起腰,朝他那边看过去。当我的目光和他相遇的时候,他没有微笑。我知道了,他不是拯救我的人。
  晚上我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父亲坐在厅堂的摇椅里。他朝我微笑,我想扑上去吻他,但有一种力量拉住了我。他很久没有坐在那张摇椅里了,现在,我看他的气色好多了。
  随后的日子里,雨还是下个不停。父亲裹着棕色的羊毛晨衣,在屋子里散步。他常会到厨房来,从我背后看我的作业本。
  雨连着下了六天,植树节后第七天,太阳出来了。父亲和我们一起坐在桌边吃午饭,他唱赞美歌,祷告。我们吃完的时候,他走出屋子,坐在门廊里。阳光明媚,微风送来了橘园的花香。母亲坐在父亲身边,说着话。
  我知道,我的父母将不再担心没钱养家。父亲病好之后,很快就可以在医院里找到工作。我坐在厨房里做作业,很快就累了,停了下来。太阳把父亲的脸晒红了,他的眼睛闪着亮光,朝我微笑,我忘却了一切烦恼。
  “作业完成没有?”他问。
  “我还要写一篇英语作文,”我说。
  “那你就写吧,”他说。
  我把作业从厨房挪到了厅堂。门廊上的窗户打开了,我能看见父亲母亲坐在外面谈话。父亲的话越来越少,母亲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在我埋头写作文的时候,突然听见父亲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我感觉很难受。”
  就在我忍住惊慌,准备站起来的时候,门开了,只见父亲弓着腰挪到屋里来,他的手捂着嘴,脸色苍白。母亲扶着他,走过长长的过道,到他们的房间去。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听见母亲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头传来:
  “快点,跑去叫医生!”
  我还呆站在那里,看着父亲苍白的脸,苍白的眼神。然后,我猛地醒悟过来,跑到院子里,跳上了自行车,去请医生来。医生开门的时候,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快点,”我语无伦次地说,“快点……我父亲……”说完我就骑车跑了。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离我家不远的山上的树林里。我坐在凳子上,心里一片空白。过后,我才又骑上车,路过我家的时候,看见医生走进了院子,我知道时间才过去不久。我害怕回家,骑着车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来回走。最后,我又到了树林里,坐在凳子上。我记不清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等我回家的时候,父母房间的门关着,没有一点动静。我走进厨房,坐在桌子旁边。
  盘子里有几片面包,我拿了一片,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我听见前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前门打开,一个女邻居走了进来,那是母亲的一个朋友。
  “出了什么事?”她问。
  我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父母的房门打开了,母亲站在厨房的门口。她看着我,说:“你父亲死了。”然后,她转过身用他们的语言对女邻居说:“他美丽的女儿现在没有父亲了。”接着她又回转身来对我说:“来见你父亲最后一眼吧。”
  父亲的眼睛闭上了,脸色发青,嘴唇上还残留着一丝微笑。他的脸从来没有如此安详如此平和。
  我离开那里,走进了浴室。父亲的棕色晨衣还挂在墙壁的钩子上。我把脸埋在晨衣里,亲吻着晨衣。我托着空荡荡的袖子,把脸贴在粗茬茬的羊毛上摩挲,感到很温暖。“我不会哭的,”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很多人聚集在我家的院子里。有朋友,有亲戚,还有我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拉比来了之后,他们把我弟弟带了出来,他和我们一起跟在棺材后面走,一直走到路上经过的第一个教堂。在那里,他说了哀悼祈祷文,说完后,家里的一个朋友把他抱走了。
  母亲没有哭,我的眼泪也干了。我偶尔看见了我们的青年辅导员拉菲,他就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一时哽咽。我还记得在山坡上植树时,突然感受到的不详。我再次对自己说,他不是拯救我的人。
  在墓地,人们把母亲和我的外衣脱去。几个人在墓前赞美我父亲的一生。棺材被安放进了墓穴,人们站在四周,手里拿着锹。土被铲了下去,棺材上的土越盖越多。我学着母亲的样子,跪在地上。我的手里撰着一小团冰冷的土,潮湿的黑土黏在我的手心。这是坚硬的土地上的一团土,也许里面还有一粒种子,春天到来的时候,父亲的坟上也许会开出一朵花。也许到那时,我在山坡上为了纪念烈士种的小树苗也会抽枝发芽。而我——藏在我心头的冰会融化吗?
  昨天,阳光明媚。春天的微风带来了橘园的花香。父亲坐在我们家的门廊里,说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到夏天时,他就到医院开始工作。而现在,土地依旧泥泞,因为整个月来雨下不停:雨水滋润大地,农夫充满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