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希斯克利夫

作者:奥丽·卡斯特-布鲁姆




  [以色列]奥丽·卡斯特-布鲁姆/作
  程 珊/译
  
  战火连绵。正规部队和预备部队的士兵没有躺在安乐窝里。有时,战斗部队接受任务要出去一两天,但并不经常这样。离开营房是很短暂的,时间非常短。我们这里说的是战争进行到一半后不久发生的故事。尽管战争还在打,公众的情绪有些焦虑,对战争已经司空见惯,好像战争已经结束了。反对战争的声音开始升高,另一些人持相反意见——用成打的理由支持战争。也有一些人对战争毫无兴趣可言,以至于他们不知道谁赢谁输。他们的心思完全放在别的事情上。
  
  思梅达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天还没黑。她脸上的红晕映着太阳的霞光,晚霞随时都可能消失在丑陋的办公区后面。她的脑海中猛然冒出一个词:希斯克利夫。她才十四岁,这样想一点都不奇怪,甚至正好说明她是怎么样的人。
  她的手上沾满了泪水,这是她拾级而上到出口时,飞快地抹去眼中的泪留下的,把手中的票都打湿了。她把潮湿的票撕碎扔了,又抹了一把眼泪,过了马路。
  开阔的广场上有些垃圾,她坐在了楼房前的台阶上,点燃了一根烟,那根烟一直藏在她的布包里面。
  三个比她大岁把的男孩子骑着摩托车经过她旁边,其中一个注意到这个女孩在抽烟,对同伴吹口哨十示意停下。思梅达看见他那样做,连忙抹去了又涌上来的泪水。
  男孩下了摩托车。
  “想去兜风吗?”他问。
  女孩没搭理他。
  “想去兜风吗?”他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得到回答。
  “你听得懂希伯莱语吗?”他嘴里嚼着口香糖。
  思梅达还是一言不发。
  “看啊,她在发抖,”他叫了起来。
  第二辆摩托车松开了油门,在广场里兜着一个大圈子。
  第三个男孩笑着,也下了摩托车。
  “你有什么故事,新娘?”他说,“你不想去兜风,那就说啊。你不是第一个被邀请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不想去,”她说着站了起来。从远处看不出来她才十四岁。她看上去很容易被当成十八岁的女孩。
  嚼口香糖的男孩被激恼了,走到她跟前,拿走她嘴上叼的香烟,吸了一口。笑着的那个男孩脸上僵住了。思梅达伸长了脖子轻蔑地看了看两个男孩。然后,她转身消失在水泥柱子后面。
  “你做了什么,埃夫内?”笑着的男孩生气地责问他的朋友。
  “我受不了她那种女孩,一点都不漂亮,却自以为是戴安娜王妃。”
  笑着的男孩发动了摩托车,朝另一个朋友开去,他拦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女孩,正聊得火热。埃夫内跟在后面追了上去,为了第一百次证明他的摩托车马力与朋友的不相上下。
  思梅达沿着伊本格威罗街慢慢地走,烟味很苦,她朝四周看了看,确认没有人看见她,然后朝人行道上吐了一口痰。等她抬头的时候,脸一下子红了。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那是希斯克利夫的眼睛,绿色的眼珠,微微有些斜视,紧紧盯着她。她端详着他的面容,宽慰自己吐痰是人的自然要求,希斯克利夫不会因为吐痰而拒绝她。
  他最初穿透性的逼视变成了温和的微笑。他身穿的绿色天鹅绒外套很合身。她解开发结,让头发自然披下来。她身体很轻,如果希斯克利夫愿意的话,可以用一只手抓着她,在街道上飞奔,不发出一点响声。
  一辆满载阿拉伯工人的汽车停在她附近等红灯。希斯克利夫和他的马消失在山顶上那个方向。在那里,希斯克利夫可以继续呼喊,只有他呼喊的回声可以传到她竖起的耳朵里。阿拉伯工人累极了,打着瞌睡。他们刚刚干完一天的累活,正往南边的一个城里赶路回家。思梅达不想看他们的脸。坐在汽车中部的一个阿拉伯人猛地拔出一支手枪,她毫不理会。甚至当他瞄准她准备射击的时候,她也没有走得更快一些。她很多年来一直想成为恐怖袭击的受害者。交通灯变了,汽车开走了。
  思梅达身边没有什么东西遮挡了,她停下来,朝天上看。天空挂满了星星,但天光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她目光向下移,看着葱翠的山脉,不去留意一眼望去的电视天线和电线杆。她看不见希斯克利夫,他的喊声也被路上的噪声淹没。他飞走了,这要责怪那些阿拉伯工人。在她眼中,他越来越高贵。她慢腾腾地又走了几步,在一颗高大茂盛的树下停住了脚步。
  晚上,鸟儿都睡了。它们都歇息在树上,躲开人们的眼睛,就像游击队员。思梅达朝树里仔细搜寻,黑漆漆的,她连树叶都看不清楚。她使劲摇晃树身,看鸟怎么飞出来,但是树根深蒂固,树干比她的身子还粗。
  她的包里应该还有一根烟。她伸手去掏,扫兴的是,首先摸到的是一团黏乎乎的糖,还有上次感冒吃的抗生素药片碎屑。她一次次从包里抽出手,在裤子上,或是灰色的长衬衣上擦干净。
  第三次伸手进去摸,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终于摸到了一根揉皱的烟,粘在一块糖上。她最终把烟和粘在一起的糖从包底掏了出来。包是细长形的,她必须小心往外掏,尽量不碰到包里的其他东西,比如一块三天前的奶酪橄榄三明治、断头的铅笔、一把削铅笔刀,还有一个口红套头,免得把裹烟的薄纸戳穿了。
  她把粘在一起的两样东西掏出来之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分开。这需要灵巧的手指,即使吸毒者颤抖的双手也比她干得更好。烟散开了,糖粘到她手上。思梅达使劲甩手,想把糖甩掉,但糖硬是粘着不动。最后,她只好把糖擦在旁边的一块告示牌上,在那儿的黄凳子上绝望地坐了下来。看电影时就产生的饥饿感现在更加明显了,她吃下了奶酪三明治。她的牙齿咬到了粗心大意留在三明治上的橄榄核,她吐到了手掌里。
  希斯克利夫下了马,坐在她身边。他抚摩着她的脸,她让橄榄核从掌心滑落。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他拂着她蓬乱的头发。然后,她有些担心他会来吻她,她还从来没有被男人吻过。但是,希斯克利夫只吻了她发烫的面颊,把她的刘海拨开,这样他就可以看见她的眼睛。
  他没有说一句话,思梅达希望用英语对他说——我爱你。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外国口音暴露出来。她想,如果希斯克利夫不知道她的所有事情,那样也许更好。她不知道希斯克利夫知道并看见人间的一切,早就被她的爱滋润,就像土地被天上落下来的雨水滋润一样。
  雨水滋润大地的气味钻到了她的鼻孔里。也许,这气味来自希斯克利夫。他凝望着地平线,陷入了沉思。思梅达胆子大了一些,手指拂过他瘦削的脸部轮廓,他一动不动。她的鼻子太尖了,她希望他不要碰到。希斯克利夫转过脸看着她,没有说话。他们之间有一种超出语言的联系,她甚至不敢对他笑。他站了起来,消失在葱翠的山峦后面。
  思梅达离父母家有一百多米远,但她宁愿朝前走,直至走到河那边葱翠的山上,那条河是城里的北部边界。
  她希望是白天,这样她就可以在美丽的绿草地上奔跑打滚。但现在到处黑漆漆的,十分吓人,随时都好像有恶魔、巫婆和逃脱的杀人犯从树后面冒出来。河里的水也是乌黑的,甚至连星星都不敢在里面映出影子来。
  一只流浪狗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嗅。她怎么能够分辨出这只狗的灵魂是不是被囚禁的灵魂,它的一个愿望是挣脱出来,进行复仇?
  狗继续在她身上嗅。她尽力扔出一根棍子,狗追了过去,叼了回来。然后,狗躺在她脚边,吠了起来,呼出的气味很难闻。狗睡着了。
  风吹拂着树枝,思梅达不再感到害怕了。她躺在潮湿的草地上,来回翻滚,把狗吵醒了。思梅达把头枕在包上,碰到了硬东西,把她戳疼了。
  她站起来,朝绿色的河岸边惟一生长的树走去。
  手表指向八点半的时候,她称那地方为约克郡。
  她对自己说:“我不欠谁什么东西。不欠那半夜里换地方的愚蠢小鸟,不欠那可能出来吃我的狼。我是自由的,我属于希斯克利夫。”
  她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她不想再睁开,但是一个男人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不得不睁开。
  那是希斯克利夫的手。她念叨着他的名字,他一声不吭。她想问他,刚才这一小时他去了哪里,但他扑在她身上,解开了她的衬衣扣子。长长一吻之后,希斯克利夫安静下来,睡着了。他的呼吸越来越缓慢,而她的呼吸却越来越滞重。她躺在约克郡的草地上,如同出生那天一样赤身裸体,羞愧难当。她不敢挪动,也不敢叫他挪开,即使他沉重的身体压着她。她朝四周看他的马,但却没看到,她猜想它是到空地上去蹓跶了。狗望着她直吠,希望被她宠爱。希斯克利夫的身体沉重地压在她上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轻轻地摇动他,他醒了。他轻柔地拂去沾在她眉头的草,思梅达发现他的外套是绿色的,不是她起初想象的天鹅绒。
  希斯克利夫对她说:“我必须走了。”思梅达知道隔很久不会看到他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拦住他,让他留下。他边走边弯腰扣上裤子纽扣。狗跟着他,尾巴垂在屁股后面。她问自己会不会怀孕,忧郁的神情布满了她年轻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