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植物小姑娘

作者:奥斯卡·瓜拉马托




  1
  
  她的生命,她的小生命,睡在一片薄荷和番红花从中。一个夜晚,雄蕊悄悄地张开,她便像一只绿色的蛇眼珠似的颤抖着露出来。
  天亮时,她已站在那里,站在泥土上,吃力地捧着她那吮吸阳光用的奶瓶。
  她旁边飘流着一股潮湿的烂树叶的酸味。附近有些蓝色的粗石头使她那颗蟋蟀般小的心房不住地颤抖。稍远的地方,一个个黄色的、深紫色的、棕褐色的大蘑菇从大地的怀抱里钻出来。
  蝗虫和青蛙看到贴着地面吹来的风在如何把她那孱弱的细茎弄弯,非让她脚上的平滑的玫瑰色须根固定在柔软的苔藓底下不可。
  由于她出生的情形是这样,再简单不过,所以她要把她那薄荷和番红花的襁褓保存整整一天。
  
  2
  
  一次,一只受惊的美洲豹差一点把她嚼了。她感觉到身上有一只爪子粗暴地压着,几乎被压扁了,于是她就在自己的叶子里缩成了一团,但是短短的衣服还是被绿色血液弄脏了。不过,她没有死。只是,日出日落过了很久她才恢复了垂直的体态,此外还过早地使她驼了背,几年后才长出了枝杈。
  后来便是同蜥蜴的贪吃做斗争,面对可能致死的、不可阻挡的雪崩胆战心惊,忍受石灰色的白天和吹拂她的肋部的热风。
  再后来,她的绿色长发长了出来……
  但是在此之前,她必须抵抗狂风的吹打和暴雨的摇撼。
  在此之前,她受到过干旱的煎熬,看到过它的叶子变黄,树枝干燥得变细。
  在此之前,她在近处还见了熊熊的大火,大火使其他树木的浆液在红色的噼啪声中沸腾,把百年大树变成了一块块黑木头。
  从前,早在感到自己像高傲的巨人一样站在自然风光中之前,她的命运总是面临着被肢解和变成钓鱼竿或被熏黑的屋顶支柱、或者变成钓鱼竿或被熏黑的屋顶支柱、或者变成火堆上的肉的危险。最后,一场大雨下过,她仅仅变成一条灰色的路。
  但是她没有死。
  难道树会死吗?
  慈善的寒冬之手把窝巢和花朵放在她的怀抱里。风儿——大片乌云的牧人——给她的根部送来生长的力量,土地为了她把脏腑中最浓厚最新鲜的养料挤了出来。
  现在她可以用自己的结实枝条抵抗风了,可以面对面遥望高山了,可以在她脚下的渺小的东西上面摇晃她的巨大树冠了。
  现在她的皮肤呈现着鹿角的颜色,她觉得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有力而痛苦地跳动。
  
  3
  
  有一个名叫胡安·马丁内斯的人来到她身边。他喜欢清爽的阴影和孤独。他在那里造了他的茅屋。后来,他找到一个泥土色的、散发着树木味的女人,给他生了儿子。后来,他的儿子们的儿子种了咖啡。另一代子孙盖起了现代化的房子,并在家族的姓上加了“德·莱翁”。有那么一本书写道;“从河边的萨曼朱樱花出发,向南走三里路……”
  马丁内斯·德·莱翁家的庄园和祖业就这样产生了。她的脉管里的混合血液愈来愈多,原始的血液愈来愈少,这就像在树皮上一样,各个时节混合在一起,每年一月的花纹交织在一块儿。
  但是,祖父堂塞巴斯蒂安喜爱田地和河流,在临终前,他的儿子和儿子们的儿子围着他,他用发颤的声音规劝他们说:
  “如果你们不得已卖掉庄园的话,一定要为你们的子孙留下这幢房子和这棵树……”
  随着暮色的降临,当远方的落日把一株深紫色的麝香石竹花变成灰色的时候,老人被抬走了。
  佛朗西斯利·马丁内斯·德·莱翁上校也执行了家族的规定。为了还债,他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庄园抵押出去。最后又卖掉了一家城市化的大公司。但是他保留下了房子和一块以那棵树为中心的宽敞地方。当他也要最后离开人世的时候,便把他唯有的两个儿子叫到面前,对他们做了同样的劝告。
  “你们将继续领取我的军人补贴。钱虽然不多,但使用这笔钱你们可以生活到能够靠自己的本领谋生。这钱和房子,是我留给你们的全部东西。”
  那一天,有多少只蝉儿在大树的鬓角上哭泣呢?
  
  4
  
  那仿佛是一座金色的大教堂。埃尔瓦站在她那伴随她的影子旁。为了使自己高兴,她用双手做了一些小旗儿和纸花,为她的萤火虫的睡梦做了树叶床,为她的蝴蝶的婚礼制做了花办和幼芽房子。
  许多次,她不得不为她的玩具房子而变成布篷。或者为她的房子而撕下她的鸟儿的最纯洁的色彩。或者为她的绿色穿上更新的衣服。或者在四月到来时在她的巨人般的胸前戴上一朵朵大白兰花。
  她曾受到三年的监禁,忍受了三年的黑暗。两年为了她的上校父亲,一年为了她的好色的、酗酒的弟弟,他弟弟用生命偿还了一笔赌注,不错,他是赢了,但是他是使用欺骗手段赢的。
  那三年,铁窗紧闭,不见天日,她忍受着无边无涯的大海般的孤独。
  在一个四月二十日的夜晚,她姑妈中断念珠的叮叮声,对她说:
  “埃尔瓦,我的孩子,你没想到结婚吗?你看,我愈来愈不行了,离人世愈来愈远了。如果不是为了你这个唯一让我舍不下这个家的人,我早就进修女们的养老院了。”
  “可是,姑妈,我连未婚夫都还没有呢?”
  “会有的,我的孩子,很快就会有的!”
  下一个星期天,在望完十点钟的弥撒出来时,她感觉到了他。那个男人身上散发着浆液味,从她身边走过时说:
  “黑人对你很合适,埃尔瓦·马丁内斯·德·莱翁!”
  又一个星期天:
  “我送送你好吗?”
  现在,那个男人的声音——他手上沾满了甜橙的蜜汁——同阳光、空气和他的微笑一起,总在石铺的街道上纠缠她。
  
  5
  
  那是蜜蜂做梦的时刻。
  夜色挤压着她那一串串深色的果实,阴影浓浓地滴在树上。
  没手没脚、发黏的、球状的鬼怪在昏暗中摇动着锁链和铃铛。
  三个巫婆在树枝上交谈。
  “现在,小姑娘在睡觉,我们把热苹果汁抹到她身上去。”
  “你们的苹果汁对她毫无作用。没看见她的眼睛是绿色的、是植物的吗?”
  “我们把公山羊毛撒在她的两个乳房间。”
  “我们把毒蛇汁淋在她的腿间,让她天亮的时候叫喊。”
  “我们在她的枕头上放一朵火红的郁金香……”
  “住口,树要醒了!”
  “……我们把一百只蜘蛛放在她的血液里,让它们吞掉她梦中的玫瑰!”
  “住口,月亮出来了!”
  三把绿扫把梳理着空中的鬃毛。
  这时传来第四个声音:
  “埃尔瓦,看在上帝份上,醒来吧!”
  姑妈帮着她从她所躺的树根上站起来。
  
  6
  
  又一个星期天,那个男人又说:
  “瞧你多白啊,多白啊,埃尔瓦·马丁内斯·德·莱翁!”
  男人走在她身边,这时他们绕过了街角。
  “每天下午我都到你家门前来,站在树底下,就是为了从远处看看你。每天下午……”
  她没有吭声。男人仍然走在她身边,直到她推开栅门走进去。
  可以料想,在草地上,夏天正在点燃它最后几盏油灯。
  
  7
  
  “住口,小姑娘在睡觉!”
  那是响尾蛇的时刻。
  夜晚已经鼓起它那阴影的帆,昏暗的三桅帆船停泊在空中。
  树底下——猎犬在沉睡,百合已干枯——一片寂静。
  树上头,三把深蓝色扫把和三个巫婆在说话:
  “我给小姑娘拿来一朵苦石竹花。”
  “我拿来一颗像泪珠似的酸葡萄。”
  “我拿来一块晚香玉手帕,让她在叫喊时用。”
  “住口,那个青年来了!”
  带刺儿灌木的光环是绿的还是蓝的?
  这时传来第四个声音:
  “……每天下午我都在你家门前转游。”
  男人有一股浆液味,他甜蜜地吻着她。
  她几乎还只是他怀里的一朵柔嫩的郁金香。
  从蚂蚁王国的后面,传来树木的吱嘎声。
  
  8
  
  姑妈望着香炉,觉得那烟雾就像一只灰色的蜻蜓。
  “她身上浸透了血吗?”
  “是的,神甫。”
  “她和某人讲话,她的眼睛不能看见他吗?”
  “是的,神甫。”
  “我的教民遇到罕见的情况中,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问题。你真的看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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