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你应该记住它

作者:[澳大利亚]布赖恩·卡斯特罗 作 王光林 译




  他打开了它。
  是三明治。
  三明治能让你思家,他想,让你想念那熟悉的顺序和味道,还有三明治制作者的情趣和爱心,想念思绪、努力和爱的产物,所有这一切,从朴实的厨房里简单的堆放到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的剩饭剩菜,于是他开始吃起三明治来。尽管他并非真的饿。他心中想着这些,一边挖着墓,一边吃着,苍蝇落在了死狗发紫伸出的舌头上,落在闭合的眼睛上,墓里已经注满了水,现在开始起风了,吹拂着黄油似的金雀花,尝到了他手上的泥土味,而他的手上现在还拿着三明治,泥浆在上涨的溪水边上翻腾,而他则从事着日常练习,试图记住那些定义和记忆术,复习一下字母表:既往症—前世生活—一种病史—他也思念其他的地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已经是家,这儿有生、有死,在泥土里、在雨水中、在他吃的三明治里。
  他在想着事,他还理不出思绪,因为思绪渐渐演变成了图像和细雨。他和他母亲乘着汽船,驶过南中国海和珠江的油腻水域,来到了澳门。汽船的边上是小炮舰,上面飘扬着红旗,就他们俩,站在左舷栏杆旁,她回头凝望着船尾,水面看上去越来越绿,越来越平静,而此前水面还发灰、黯淡、狂暴。出海后,铜制痰盂放在休息室里,里面满是闪亮的烟屁股,火柴和一种黄色的液体,看上去就像是茶,正倾倒在木制地板上,人们开始呕吐,而汽船颠簸前行,乘风破浪,这些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因为他全神贯注地在用橡皮筋将纸球射到水里,他,一个烈性引航员,正射向航行灯、射向钓鱼船、射向油布覆盖、散发出橡胶味道的救生船上受惊的恋人,射向戴着厚厚的眼镜,正在展露自己的一个瘦男人。他脱下外套,就像社戏里每次小姑娘跑过去的双幕一样。现在也许他的母亲正回头看着他,和他一样心烦,她身穿白色的衣服,戴着白色的帽子,跟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他只有八岁,但已经有点不对劲了。他缺乏注意力,无法长时间地记住事情。集中注意力,做好算术题,告诉他他们来此是度假。汽船撞上了右舷一侧的旧轮胎,他看着一个男的正用带钩的杆子在收集麻绳,香烟叼在嘴上,葡萄牙官员佩戴着红色官阶穗带正等着。汽船又撞了一下,他把三明治扔到了水里,想把一切都留在后边。
  也许他是有点不对劲,将他从上学期间带出来……每天上课时他都会呕吐、想家,甚至连他的母亲也不想让他呆在家里,而父亲则揍他逃学,揍他记不住东西,即使这样,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想家。现在外出度假,贝拉维斯塔饭店浮现在眼前,全是白色,白色的游廊、棋盘状的方格和栏杆、一身白色的服务员,还有他的母亲身着耀眼的白色,沉浸在焦躁不安的梦幻之中。正是这些让他得益的事情使得他能够坚持自己的感情,就像持续不断的细雨,浮渣似的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石阶,三轮车拉生意的铃声,夸夸其谈、错字连篇的脏话,他学他母亲,把所有这些都记到了笔记本里,模仿她的吸气,模仿她一停下来就叹息的语气,后来每当他写作的时候他就屏住呼吸,而且写作的时候尽可能屏住他的呼吸,他的焦点,他的记忆力和注意力。
  里面很暖和,当他们开箱取物时,他可以开始点菜,感觉非常美妙,那一个又一个的总汇三明治,烤得非常专业,而且他还可以喝咖啡,叫服务员,然后再看看别的孩子穿越屋顶的一片草坪,在雨中追逐一只猴子。
  那天晚上有音乐,乐队演奏的是怀旧金曲,通常他父母会穿过地板去跳舞,但是他母亲和他坐在一起。他们轻轻地踢了踢脚,很快一个穿着白色无尾礼服的老人站了起来,请他母亲跳舞,但是她优雅地笑了笑,拒绝了。
  第二天早上,天上布满乌云,于是他们撑着饭店的雨伞出去逛逛,爬进爬出有遮盖的三轮车,就好像他在电影里看到的公共马车一样。尽管没有马,但是他们说骑马的人到了四十岁就不行了,无论什么天气都要出去,用脚踩踏,吃得很少,鸦片抽得很多,因此等到他们来到古老的大炮台观望所,这个人浑身是汗,好像病了一样,冲着他们微笑。他们登上观望所,俯瞰着中国,看着1622年荷兰船只被耶稣会士赶出水域的港湾,小男孩拿出小的模型飞机,这是吉米·约翰逊送他的。吉米·约翰逊穿着皇家空军的飞行制服,送给他奖牌和机翼,吉米·约翰逊留着一脸的胡子,抽着金黄色锡纸包着的555香烟,开着“名爵”汽车,但是所有这些都没能阻止小男孩将飞机模型推向一个古老的加农炮正在张开的嘴里,听到它哧溜一下子滑了进去,拿不出来了。
  那天下午下了场大雨,他们于是留在了屋里。他母亲写信,而他则沿着走廊在地板上来回穿梭,沿一个个楼梯爬上爬下,直到他彻底迷失在大饭店的另一侧厢房里,爬上铺有地毯的楼梯井,这时他听到了一只小狗的声音,于是继续往前走,看到了一只小狗走了过来,一脸企求相,摇晃着尾巴,肚子贴在地上。他拍了拍狗,和它玩了起来,并且很快就喜欢上了它,但是狗却在他身上撒了一泡尿,而且还在地毯上拉屎,这时一扇门开了,小狗立刻跑了进去,他听到门咣的一声被锁上了,而此时另一扇门打开了,一位老太太走了出来,看到地上的粪便,她大声叫了起来,说他是一个脏小孩,拼命喊叫着门卫,想揪住他的耳朵,但是他哧溜一下子溜脱了,飞快地跑到街上,沿着澳门南湾大马路边的海堤游荡,并从口袋里摸出另一只飞机模型,将其扔进了大海。
  他们在澳门住了近两个星期,看遍了所有的地方,此刻他母亲正跟一个身穿白色的大夫在深谈,于是他很高兴检查之后可以离开,就连他母亲也变得越加高兴起来,现在该回到汽船上了。但是一旦上了船,他就变得更加抑郁起来,他想起了学校,想到他如何为了回家而装病,结果却让吉米·约翰逊大吃一惊。吉米会在他母亲做饭时再送他一只小飞机,一只从前拿在手上的飞机,最后却让汽船拿走了,一只他十分珍惜的银色军刀,但是现在他却将它扔进了船尾后面翻腾的水域里,将一切都抛在了后面,只留下了呼吸,而且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在呼吸中,他将这一切都印在记忆里,如果他的呼吸能够得到足够的维持,他就会漂浮起来,就像一只气球。
  他们到家时,他父亲正在院子里暗淡的灯光下喝酒。他说,请进,请进,就好像他们是十足的陌生人,他似乎很高兴,尽管阴影落在他的脸上。他母亲什么也没说,于是他父亲也不再说什么。一连几个星期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后来他回到学校,也变得一言不发,因为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开始感觉自己在窒息,喘不过气来,老师们叫来校医,校医说不能单独留下他一个人,但是休息时他走出了大门,爬上了校园后面的小山,爬上一道混凝土堤岸,站在一个五十英尺的陡坡边上,站在那儿,看着一只空洞的水库,去年夏天有两个女孩儿死在这儿,手拉着手,给冲击到暴雨般的排水系统中,因为那年下着大雨,把水库都给下满了。没人知道这是意外还是自杀。他在那儿站了很长时间,后来他回到家里,他的父亲很生气,因为学校给他打了电话,他的父亲开始打他的耳朵,冲他喊叫,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远,仿佛是从水库底传过来似的。他的父亲拧他的耳朵,然后又将他所有的飞机模型收集起来,其中有些是吉米·约翰逊送的,将它们全都扔出窗外,看着汽车嘎吱嘎吱地压在上边,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那个叫约翰逊的家伙已经被转到西德去了,从现在开始,他们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他希望大家都能从中吸取教训。
  后来他父亲开始给他做三明治让他带到学校去,他吃着这些三明治,感觉不错,他感到自己强壮起来,思考着他如何度过了所有这一切。
  四十年后,他坐在岸边吃着他的三明治,尝到了泥土的味道,看着风起于溪流之上,听到头顶的飞机穿过云层,正飞向悉尼,知道他太太就在飞机上,回去埋狗。
  她讨厌那只狗,说狗太老了,一身味道,而且还得了癌,应尽快埋葬,但是很早很早以前,当他散步来到小屋,坐在破旧的床上,靠着生锈的冰箱,开始喝酒的时候,正是这只狗跑过来躺在他边上。他知道她生气的不是狗,而是这些酒瓶和杂乱,尤其是他什么也记不得,但又不肯采取什么措施。
  后来有一天,狗跑进了小溪,出不来了,于是他抓住狗的脖子,将它拖到了岸上,狗站不起来,因为在水里太久了。他太太说他要么要狗,要么要她,他难过的地方是他根本无法呼吸,他很早就知道,没有了呼吸,就意味着分离。
  有一阵子,他努力想记住些事情,他真的很努力,但是到了最后,他什么也不想记。他把狗放到坑里,然后将土填上。他短暂地想起就在他射杀狗之前,狗耳朵蹭了一下他的手臂。他用土将坑填了起来。他无法呼吸。
  他回到房间,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却找不到可以休息的地方。他什么注意力也集中不了。他喝了一瓶葡萄酒,小口小口地呷,细长的酒杯半杯半杯地倒,绕着房间走着,然后又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房顶上的雨越下越大,他想狗的墓会注满水,黑暗、封闭、沉重,他想起了他太太离开时乘坐的飞机。分离时他感到自己的一半开始明亮起来,从什么东西之中解脱了出来。也许是爱和死亡,他想将一切都留在后面。到了最后一刻,他突然想起如果他太太给他留下了三明治,那么至少她或许还会回来。
  但是他不知道这是否必然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