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化妆

作者:[韩国]金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金薰(Kim Hoon, 1948— ),韩国作家,出生于首尔,曾在高丽大学攻读政治外交系和英语系,毕业后进入《韩国日报》担任记者,历任《时事杂志》编辑局长、《国民日报》副局长、《韩国日报》编辑委员等职务。金薰长期在《韩国日报》连载《文学纪行》,以诙谐幽默的知识性和流畅华丽的文体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
  2004年的韩国第28届李箱文学奖颁发给了金薰,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中、短篇小说。获奖作品和提名作品照例要结集出版,然而就在选发获奖作家代表作的时候,金薰两手空空,只能拿出几篇散文聊以塞责,这在李箱文学奖的历史上更是绝无仅有。其实说来也不奇怪,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早在三年之前,他就凭借长篇处女作《刀之歌》摘走了第32届东仁文学奖的桂冠,这也让许多评论家和读者为之瞠目结舌。惊讶之后,大家很快也就接受了现实,开始认认真真地端详金薰和他的作品。《刀之歌》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讲述了朝鲜抗日名将李舜臣的故事,文笔绚烂,内涵饱满,充分显示了以现代性视角考察历史的尖端和深刻,以至有评论家惊呼金薰的语言达到了韩国语所能达到的最顶端的美学境界。自获奖之日起,《刀之歌》始终畅销不衰,更引发了国民的爱国热潮和历史旋风,有关李舜臣将军的图书和电视剧形成了新的文化浪潮。
  金薰长期从事记者职业,五十余岁才开始正式的文学创作,他说:“我五十多岁了才开始写作,所以应该算是个新人,我要珍惜余生,争取多写好作品。像我这样的‘小说家’不知道能不能留在当代或后代的记忆之中。”其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细纹陶器之忆》、《刀之歌》、《弦之歌》,散文随笔集《我阅读的书籍和世界》、《选择和拥护》、《风景与伤痕》、《自行车旅行》等,并有译著多部问世。
  本篇小说的题目“化妆”用的是谐音法,在韩国语里还有“火葬”的意思,这层意思不可译,取名《化妆》有反讽的意味,也算多少体现了些一语双关。金薰的文风非常冷峻,单就《化妆》而言,读者很容易发现加缪的影子(就像那篇《局外人》)。当然,金薰没有加缪那种反抗性的冷漠,有的只是顺从性的冷静和平淡。“那是早晨七点钟。十五层病房的外面,在高楼大厦之间,天已经亮了。春天的雾低低地铺满了街道。清洁工正在清扫地面,鸽子们聚集在饭店门前的垃圾桶上。”这种欲说还休的风景描写充分展现了作家的成熟笔力,也为突如其来的生命之痛掩上一层薄薄的帷幕。小说中的叙述者是某著名化妆品公司的高层领导,在目送妻子远走的同时,他还要疲于应付公司事务。这边是妻子的葬礼,那边是绚烂的化妆品世界,生命很无奈,生活很矛盾。当医生确认妻子去世之后,叙事者对女儿说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早晨你妈妈去世了……你也跟公司打个招呼,准备来医院吧。跟钟点工联系一下,让她帮忙照看家,出来之前别忘了喂狗。”而当他把狗交给兽医处死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则是:“喂,现在没时间磨蹭了,就用‘轻松女人’。‘内心之旅’太朦胧了。就这么定了,从明天起按预算执行。”同样的条理清楚,同样的坚定不移,这也许就是《化妆》的真意所在:生命就是继续前进。
  薛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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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了。”
  值班的实习医生拉过床单,盖住了妻子的脸。几缕头发漏出来,搭在床单上。心电图仪表的指针指向“0”,红色指示灯在闪烁,发出“哔哔”的声响。患者已经断了气,再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治疗,然而“哔哔”的声音却显得尖锐而急迫。旁边床位上的患者皱起眉头侧过身去。
  经过两年病痛的煎熬,家人已经被折磨得狼狈不堪了。相比之下,妻子走得倒还安详。没有咽气的痕迹,仿佛一切渐渐归于平静,然后停下来,脸上也没有痛苦的表情。妻子温顺地向死亡投降了。嘴唇张开,流出干涩的唾液。死去的妻子的身体只剩皮和骨头。臀部的肉都萎缩了,骨盆上面松松垮垮的皮肤垂下来,叠在床垫子上。护理员给妻子洗澡,我看见生殖器周围的肉都掉光了,赫然暴露出耻骨,大阴唇干巴巴的,如同烧焦了一般。我无法相信,我和妻子就是从那个干巴巴的地方生出了女儿。护理员用毛巾给她擦胯骨间的水分,我看到她的阴毛因抗癌药物的副作用而纷纷脱落。每当此时,护理员总把毛巾用力扔向浴缸底部。
  “尸体不能放在病房,需要马上转移到冷冻室。”
  实习医生打电话叫来了工人。两名工人走进病房,在妻子的病床周围、垃圾桶和马桶上喷洒消毒液。工人们用胶带把妻子的尸体固定住,推着病床走出去。
  那是早晨七点钟。十五层病房的外面,在高楼大厦之间,天已经亮了。春天的雾低低地铺满了街道。清洁工正在清扫地面,鸽子们聚集在饭店门前的垃圾桶上。
  
  本想给女儿打电话,但我决定让她多睡会儿。昨天夜里,为了守护临终的妻子,我连尿都没尿出来。每当妻子的心电图曲线稍微稳定,我就离开病房去卫生间,却总也尿不出来。我像女人似的坐在马桶上小便,这种情形已经持续六个多月了。如果采用男人的方式,站着等待尿出尿来实在太吃力了。坐在马桶上,膀胱用力,睾丸和肛门之间就有剧烈的疼痛如射线般蔓延开来。生殖器头上滴几滴尿液,就像冰凌在溶化。红色的尿滴。我感觉尿道里的尿滴坚硬犹如固体。每当尿液排出,尿道都像火烧般热辣辣地生疼。我感觉身体里只剩了尿液,四肢也都脱落了。每天夜里要进出厕所五次,尿滴却总像露珠一样凝结于龟头,然后滴落。妻子的尸体被连床运到病房外面时,我感觉膀胱在抽搐,在紧缩,所以没能跟随在病床后面。
  公司给我一个星期休假。为了举行葬礼,必须先到泌尿科把尿排出来,顺便也拾掇拾掇身体。泌尿科要过两个多小时才能开门。这两个小时实在难挨。我没有力气独自守在妻子的病房前。我决定到医院附近的桑拿房去睡一觉。我在桑拿房前台给女儿打了个电话:“今天早晨你妈妈去世了。”
  呼——女儿长长地吁了口气,良久无话。
  “你也跟公司打个招呼,准备来医院吧。跟钟点工联系一下,让她帮忙照看家,出来之前别忘了喂狗。”
  “爸爸,您辛苦了。小便好了吗?”女儿抽泣了。
  “是的,出来一点儿。你来的时候,记得带上做遗像用的照片,还有爸爸的换洗内衣。”
  刚说到这里,手机没电了。手机发出咕咕、咕咕的响声,死机了。手机死了,我感觉自己仿佛终于从妻子的死亡以及今天开始的葬礼程序中摆脱出来了。手机死机时的声音很微弱。清晨,脉搏跌落到“0”,妻子断气时,心电图仪表发出了同样微弱的声音。
  桑拿房前台设有手机快速充电器。我让服务员帮我充电,然后进了浴池。几个熬夜的男人泡在水里。每当那些正在充电的手机来了电话,服务员都会到浴池来喊人。赤身裸体的男人们便摇晃着睾丸走到浴池外面。
  在滚烫的热水里,充满尿液的膀胱好像更加肿胀了。我忍受着身体里的尿的折磨,不停挣扎。我感觉渗进体内的滚热蒸气正与尿液相互渗透。我回想着与妻子共同生活过的岁月。身为杂志社女记者的年轻妻子赚钱供我读完研究生,然后同我结婚生下女儿;从一居室出租房到置办价值十亿的独门宅院,从财阀级的化妆品公司的底层职员到晋升为常务,所有这些岁月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似的模糊不清,都在桑拿池的蒸气中消散了。
  妻子得的是脑瘤。发病初期,我们以为是偏头痛。妻子在两年时间里先后做过三次手术。然而手术之后,病情却更恶化了。妻子哭诉着发作性的头疼,把吃下的东西统统吐出来,常常吐出了绿色的胃液,甚至不时昏厥。给妻子做手术的医生是我的大学同期校友。我们同届却不同专业,所以彼此素不相识。妻子躺在病房里,他把我叫到主治医生办公室,下达了脑瘤的诊断。当时,他这样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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