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X日

作者:[德国]玛丽—路易斯·卡什内茨




  “只是问问而已。”说完,我便挂了电话。半个小时过后,我在厨房里忙碌着,嘴里反复念叨着丈夫说的话,一会儿感到很欣慰,一会儿又焦躁不安。终于我按捺不住,跑去学校,两个孩子上的是古滕贝格中学。
  恰巧,校长正站在校门口,和房屋管理员谈话。校长摇晃铁栏杆,显出一副担忧的神情。显然围栏不结实了,需要加固。
  “您好,校长先生!”我走上前责问道,“您不认为有必要让孩子们回家吗?或许您得到的是令人振奋的消息。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为什么?”校长十分吃惊地问,“我应该让孩子们回家?”他那样看着我,似乎我缺乏理智。
  我随即敷衍说:“是啊,究竟为什么啊?您问得很有道理。”我从他身边径直向前走去,他在身后迟疑地看着我,连房屋管理员也怀疑地看着我,但是他们无权阻止我走进校园,去接走我的孩子。一会儿就要打铃了,最后一节课马上就要结束了。这时,从体育馆里走出了一群学生,我认出了阿尔诺,我兴奋得涨红了脸,心想,假如此刻末日降临,我们至少还见了最后一面。
  可是,没想到,阿尔诺和他的同学们从我身边径直跑过去。等所有学生走到拐弯处时,他又走回来,生气地说:“你在这里干吗?你让我多没面子啊,你到楼上初一班找克劳斯吧,不过他也会不愿意在这里见到你,这里不是幼儿园!”
  “算了,算了。”我悻悻地转过身。谢天谢地,校长已经不在校门口了。
  午饭几乎做好了,也就不急于回家了,我在街上慢慢溜达着。在拐角处买了一张报纸,上面的内容和早报一样。许多人行走在路上,女人们身穿红色和蓝色的连衣裙,挤在花摊周围,买束太阳花,小心翼翼地捧着。可惜没有人会度过这个夜晚了。我想到“恐怖”这个词,念叨了好几遍,这个词如同闪电霹雷一般,开始在我脑海里肆意轰炸。
  想着想着,已走到了我家的楼门前。走上楼梯,孩子们扑了过来,他们饿坏了,但心情很不错。老大好像已经忘了我去过学校的事。
  我们吃完午饭后,阿尔诺说,“别听收音机了,还是帮帮我吧,我们要写一篇关于威廉·退尔的德语作文。盖斯勒的谋杀是不是复仇行为?”
  “是,”我边说边打量着他那平滑而美丽的前额和结实的胳膊,“也许是吧。我想听听新闻,你去坐下。”我看看手表,已经到了新闻时间,但电台没有播放新闻,而是在放流行音乐。
  “退尔是怎样的一个人?”阿尔诺问道,“你什么看法?”
  退尔?对,我顿时想到了“撤退”,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和小巷,离开这里!我的表停了,所有人的表都停了,然而无人察觉。不,有一个人知道,电台里的这个人,他播放流行音乐而不播报新闻,这个人肯定知道这一切,他将送我们去死。
  老二埋怨道:“帮我清洗清洗玻璃鱼缸,行吗?爸爸说,鱼儿要憋死了,如果它们憋死了,爸爸就不会再给我买鱼儿了。”鱼缸里的水成了浑浊的脏水,一眼望去,那漂亮的鱼尾巴像灰色的影子一般在游动。憋死,我心想,或许我们也将会憋死。
  一个被宣判死刑的人,在他生命最后一刻会做些什么?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写德语作文,更不会去清洗鱼缸壁上的黏液。“我想给你们读点东西。”我边说边跑到书架旁,歌德的《激情三部曲》,这不适合孩子;让·保罗的《金星》,随便吧,什么书都行,动作快点,赶在他们反驳之前。我开始朗读,读得很快,却经常打梗,孩子们怎么可能理解这些话?他们不必理解,只需将一些诗人写的话一起带进地狱,所有民族将集体踏入黑暗世界,一个身影挨着一个身影,所有人都没有表情。我朗读的时候,老二正全神贯注地用一个小鱼网捞鱼,把它们放进一个装果酱的玻璃杯里;老大则把足球小人画到纸上。没过一会儿,他打断我,礼貌地说:“很棒,老妈!可是我必须写这篇作文,我没功夫听。”“好吧。”我心想,还是听天由命吧。那么,听天由命又该做些什么呢,生命结束前,没法列出一个清单,写好应该做的事情。
  我想把末日的真相告诉孩子们,但这样做也很可怕。“几点了?”我喃喃自语着。还是等丈夫回家再说吧,或许他打听到一些消息。五点刚过,丈夫回到家,他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提起我打电话的事。我望着窗外,所有车辆都开往一个方向,驶出这个城市,没有一辆开进城市。逃离是情理之中的,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身为公务员的丈夫是不允许这样做的,所有人不能逃跑,也不得将这种恐慌气氛升级。
  六点左右,关系要好的一对夫妇打来电话,邀请我们明晚去听音乐会。门票我们也有。我打电话给售票处,问音乐会是否如期举办。对方反问我,为什么不?或许恐慌气氛还谈不上,而且关于车辆逃离城市的论断,我也肯定搞错了,人总是很容易胡思乱想。
  丈夫把工作带回家,正在写字台旁忙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踢足球。我翻出几本旧相册,把它们捧到丈夫的工作室里。“这是当时的我们,”我说,“婚礼过后的那几天。这是老大,当时他才一岁。这是我们在波西塔诺度假,你看啊,我们攀岩,划船。”每一张照片都唤起了一些林林总总的回忆,风景、谈话、争吵和温存,日日夜夜,整个生活重新浮现在眼前。虽然我无法向丈夫表达海誓山盟,但我可以让他感到,我们最后一天的生活充满爱。我小心翼翼地把第一本相册推到他面前的文件上面。“啊哈,”他和气地说。随意翻看了几张老照片,接着他看了看表,说:“我们能不能晚上看,或者星期天,现在我很忙。”
  我也看了看表,快七点了,太阳下山了,白天总算过去了。但我知道,X日还没有过去,该发生的迟早要爆发。半个小时过后,丈夫喊孩子们吃晚饭。因为他们经常磨磨蹭蹭,所以饭前两个孩子、父子间总会有些争吵,说些气话。假如此时此刻,末日来临,我们必定是说着这些气话,怀着世界上一切旧有的仇恨,一起走向灭亡。
  晚饭我们总是吃冷餐,我们从不在饭前祈祷。但现在例外,我站在椅子跟前,双手合十,孩子们十分惊讶,丈夫也厌烦地看着我。但我还是竭力去做,念叨了一小段小时候学会的祷告词,而后红着脸,还说了一些杂乱无章的话,感谢我们的生活,请求安然地死去。
  我觉察到,丈夫想打断我的话。他以坚决的口吻说,“现在我们吃饭。”他一屁股坐下,孩子们也坐下来,长长地松了口气,问我们饭后是否可以和他们一起玩,比如,用汽车商标玩牌。这种游戏我觉得很无聊,但丈夫痛快地答应了。“好啊!不过,玩之前我们要听听新闻。”他朝我瞥了一眼,或许他想,“这样会让她心情平静下来,谁知道,她还会干出什么蠢事,今天她的心情实在糟透了。”
  “是啊,”我说,“我们可以试试,但不一定能行,中午就没播新闻,放的是流行歌,还有一首意大利语歌,没有新闻。”
  “看看吧,”丈夫说,“现在整八点了。”我们走进起居室,打开收音机。我们坐在椅子上,期待着熟悉的声音出现。可是出乎意料,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一个完全无法描述的、哀怨的、波涛汹涌的怒吼声,上下翻腾,像一种妖怪,但又不像。或许它不是从收音机里发出来的声音,而是从外面传来的,它简直令人疯狂。只见丈夫弯下腰,转动收音机按钮,双手苍白,前额青筋蹦突。孩子们也吓呆了,问:“爸爸,怎么回事?妈妈,怎么回事?”小儿子的手使劲抓住我的胳膊。
  “怎么了?”我突然愉快地说,“这个破东西,肯定出故障了,我们不去管它了。玩牌!快去,拿牌来。今天有奖品,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我在抽屉里藏了些好东西,我现在去取来。哎,克劳斯,把椅子摆好。”丈夫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恐惧。我本想过问,但转念一想,又改变主意,意识到只有生活能够拯救生活。我跑到卧室的柜子前,一个漂亮的、印着星星图案的蓝色的球,一只手电筒和一辆消防车。这么大,我得把它们藏起来。我把奖品裹在浴巾里。“你过来一下。”丈夫低沉地说。是的,他的声音很低沉。我走进起居室,笑着,胳膊下面掖着那些裹起来的奖品。怒吼声依然清晰,我们得用别的声音来压过它。我们有留声机唱片,甚至还有那首意大利的流行歌曲。我放上唱片,是交响乐,声音很响。这时,老大已经发好了牌,喊着:“谁先开始?还是我吧。爸爸,你的载重汽车下面有没有大力士?”丈夫大声回答:“很遗憾,没有。”
  是的,就是这样。卡珊德拉的情况有所不同,肯定是因为她没有丈夫和孩子,需要向他们撒谎,正如现在我欺骗丈夫和孩子们一样,虽然跟直接告诉他们——你们要死了,为什么你们没有相信过我的话——结果是一样的,但是我没有说。在这漫长一天的最后时刻,我终于醒悟,原来我在欺骗自己。这一天快过去了,不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开始制定明天的计划,我大声说:“明天是星期天吗?哦,不,不是,没关系,等到星期天,我们开车去湖边,你们听到了吗?”孩子们大声喊道:“我们可不可以带上折叠船和游泳衣?”尽管我知道,现在游泳,水太凉了,但我还是说了声“行”。
  或许,就在这一刻,将会发生我无法描述的那一幕:极度恐惧,跳起身,到处乱窜。将来有一天,人们会找到我们,找到我们的尸骨,干瘪的喉咙和分叉的手指。上帝知道,我们手里曾经拿的是什么,或许是扑克牌。只是,能找到我们尸骨、并会想起我们这家人的人们也已不在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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