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瑞士美术大师贾科梅蒂

作者:欧阳英




  在参加超现实主义运动的时期,贾科梅蒂尝试着利用不同材料、不同形象、不同手法,创作出与传统雕塑形态迥异的奇特作品,它们充分展示了贾科梅蒂的艺术想象力。《不再玩》(1931—1932年)以近似棋盘状的整体构图,营造出人与境交融的别致世界。《割喉女》(1932年)用青铜铸成的甲壳动物般的尸骨,表现了令人心惊的血腥暴行。《清晨四点的宫殿》(1932—1933年)发展了《悬挂的圆球》的框架式通透构图,形成一个洋溢着生机的美妙景象。《超现实主义之桌》(1933年)通行割裂、拼装、任意组合的方式,将家具与披布妇女像巧妙地构成一个梦幻之境。《无形之物》(亦名《手持虚空》,1934年)让细直线状的长椅衬托偶像式长人,传达出一种哲理似的精神,并预示了此后的人物处理。
  像不少革命运动一样,超现实主义运动中也有激烈的观念和派别之争。与布列东发生矛盾的人,会面临被逐出组织的后果。达利如此,贾科梅蒂也如此。1934年底,在一次集会上,受到指责的贾科梅蒂愤然离席。自然而然地,他接下来就像几年前的阿拉贡那样,被布列东控制的超现实主义组织排斥在外了。贾科梅蒂追述这次冲突时说过这么一段话:“我失掉了所有朋友,还有美术商们的关注。好吧,不管这一切,那天,我站在人行道上,决定尽我所能,忠实地再现人头。如同在大茅屋的初学者,我感到幸福和自由。”
  几个月后,一位造访过贾科梅蒂工作室的人发现,出自他之手的那些“超现实主义构成品”被推到角落里,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有的已严重破损了。看来,贾科梅蒂的兴趣已经转移。“从1935年到1940年,我整天靠模特儿来工作。”这句简单的告白,表明贾科梅蒂重返那种以直接面对人物、研究人物为基础的雕塑艺术传统。这种变化源于对超现实主义的不满,他轻蔑地宣称超现实主义作品不过是“应当抛掉的无用的手淫”,尽管他曾创作出一批超现实主义雕塑的代表作。
  头像是贾科梅蒂密切观察真人后创作的主要成果。《迭戈头像》(1935—1936年)、《伊莎贝尔像1号》(亦名《埃及妇人》,1936年)、《丽塔头像》(1937—1938年)、《放在基座上的丽塔头像》(1939年)、《伊莎贝尔像2号》(1938—1939年),无不体现出强烈的写实倾向,心理刻画和外形塑造均基于反复研究对象。就连某些形式感的追求,也受到忠实于个体人物特征这样一种精神的约束,难怪有人把它们与德斯皮奥的头像联系比较。
  德军占领法国期间,担心工作室安全的贾科梅蒂和他的弟弟迭戈留在了巴黎。这时,萨特、德波娃、毕加索成为时常与贾科梅蒂聚会的友人。1941年最后一天,贾科梅蒂返回瑞士,在日内瓦与母亲团聚。没有什么物质保障,贾科梅蒂就靠搞建筑装饰挣钱,在维持生计的同时继续从事雕塑创作。1945年秋,贾科梅蒂回到解放后的巴黎,与被迫留守工作室的弟弟重逢。第二年,贾科梅蒂三年前在日内瓦结识的安内塔·阿姆也来到了巴黎。三年后,两人正式结为夫妻。
  二战期间,贾科梅蒂的雕塑呈现出值得注意的变化。虽然那一个个人物形象仍然留在具象雕塑的范畴中,但它们已摆脱了前述那些头像的写实性倾向,更加追求主观感受的传达,距离真正成熟的贾科梅蒂风格只有一步之遥。《一个基座上的小胸像》(1940—1941年)、《两重基座上的小胸像》(1940—1941年)、《四轮马车上的女人》(1942—1943年)、《站在基座上的人物》(1944年)等作品,共同反映着贾科梅蒂把表现放在艺术创作首要位置的新风。以《四轮马车上的女人》为例,像古埃及立像般僵板站立的女人,身体被拉成窄长状,表面处理追求起伏不平的肌理效果。这种女人形象很少个性化特征,它不过是雕塑家体验和感情的符号和载体。
  以往的探索,尤其是超现实主义阶段的探索自有它们的价值和魅力,但并没能给贾科梅蒂带来夺目的光环。只有到了战后,重返巴黎的贾科梅蒂在战时探索的基础,于数年间推出了一系列成为其标志的人像雕塑,经萨特等文化界头面人物的评论,彼埃尔·马蒂斯等著名画廊老板的推介,这些新作获得专家和公众的热烈反响,贾科梅蒂终于步入西方美术大师的行列。在此后的岁月中,正如德波娃描写的,“成功也好,声名也好,金钱也好,贾科梅蒂把这一切都看得很淡”。他专注于自己的艺术追求,在雕塑和绘画这两个领域不断耕耘,留给世人一大批风格独具的美术杰作。
  完成于1947年的《指手男子》是贾科梅蒂战后新雕塑的代表。这个一手上扬、一手指向前方的裸体男子立像,对熟悉西方雕塑的敏感者来说,或许会想到古希腊著名的青铜《宙斯像》。但构图上的联系并不能消除两者本质的区别,无论语言,无论精神,《指手男子》与《宙斯像》均截然不同。贾科梅蒂将这个男子塑造得格外细长单薄,似乎一碰就碎,那以生动手法形成的粗糙不平的雕塑表面,不单营造了形式美感,更增加了这种火柴杆般的奇异人像的雕塑意味,让它有力地显现在空间中。这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的无名男子,让许多人感受到迷惘、苦闷、焦虑、寂寞之类的情绪,引起深深的共鸣和思索。
  《手》(1947年)、《鼻子》(1947年)、《行走的人》(1947年)、《广场2号》(亦名《四男一女》,1947—1948年)、《走在雨中的男子》(1948年)、《森林》(1950年)、《立女》(1950年)、《狗》(1951年),这些雕塑虽然题材不尽相同,但有一点相同的,那就是它们都运用了与《指手男子》一样的创作手法。夸张的细长形与粗糙不平的表面肌理反复出现在这些雕塑上,形成了一眼就能认识的贾科梅蒂风格。这些与对象实际样子有很大区别的作品绝非凭空臆造的产物,它们全源自贾科梅蒂直接的观察和体验,然后才是想象和表现。以《狗》为例,贾科梅蒂是这么谈论它的:“它就是我。有一天,在街头我发觉自己就像它一样。我就是狗。”由火柴杆一般的四肢支撑着枯瘦躯体的这条狗,被称为贾科梅蒂“沮丧时刻的自塑像”。灰色的气氛、压抑的情调,同样体现在上面列举的人像雕塑中,无论是单人还是群体,其中都见不到欢乐的影子。
  这样一些出现在二战之后的雕塑形象,被视为当时欧洲人处境的卓越艺术体现,萨特等存在主义者对它们进行了哲学阐释,认为其中蕴含着Angst(对时世的忧虑、疑惧)的精神,为人类因目标、意义缺失造成的内心焦虑和惶恐留下了形象化写照。
  进入五十年代,贾科梅蒂在继续从事全身像雕塑创作的同时,把更多精力投放到具体人物头像、胸像、半身像的雕塑创作上。一如既往,亲人和朋友仍然是贾科梅蒂创作这些雕塑的灵感之源。与他长期相处的大弟弟迭戈无数次成为表现对象,那些或似真或夸张的艺术形象,如分别作于1951年和1957年的两件《迭戈胸像》,无不体现着贾科梅蒂精湛的艺术表现力。妻子的形象在《安内塔坐像》(1956年)和《安内塔10号》(1965年)等构图各异的青铜像上同样获得亲切的艺术展示。此外,作于六十年代的一系列摄影家洛塔尔像,如《洛塔尔坐像》(1965年)与其他具体人物的头像和半身像,都进一步丰富着贾科梅蒂雕塑艺术的宝库。
  谈论贾科梅蒂,如果不提他二战后的绘画,那肯定是不容原谅的大错。绘画与雕塑如同大鹏的两翼,让贾科梅蒂有力地翱翔在美术的天空中,尽情展示他的风采和魅力。最后,让我们集中关注一下贾科梅蒂的战后绘画。
  像法国大画家塞尚一样,在战后的二十来年里,贾科梅蒂花了大量精力,顽强地在人物、静物、风景这三个绘画领域求索。其间,他如那位艾克斯的隐士一样,常会感到理想之境的遥远,但他始终不退缩,一遍又一遍地重画眼前那些平常人物与环境、物体与空间,反复校正它们,不厌其烦地捕捉着目所见、心有感的那种艺术之真。面对着《坐着的男人》(1946年)、《母亲像》(1950年)、《安内塔坐像》(1954年)、《让·热内》(1955年)、《黑色头像》(1956—1957年)、《安内塔》(1961年)、《男人头像1号》(亦名《迭戈》,1964年)等人像,以及《工作室》(1950年)、《餐具柜》(1957年)等静物和《街道》(1952年)、《斯坦帕的花园》(1959年)等风景,谁都不难发现同为人物、静物、风景,这些绘画与贾科梅蒂早期绘画有着天壤之别。不同于那些形象明确、色彩鲜艳的早期作品,这些绘画是由交错重叠的线条和灰暗简单的色彩构成的,毫无任何“漂亮”、“可爱”的外观,但它们充满着深沉的艺术感染力。那些仿佛是胡乱涂抹上去的、永远处于变动不居状态中的线条和色彩,正反映了画家不停追寻那种独特而真实的视觉感受的过程,以及力求确切把握它们的艺术理想。这样的绘画,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新的图景,丰富了我们对视觉经验的认识。在二十世纪后期,贾科梅蒂的绘画获得了不亚于其雕塑的影响力。
  贾科梅蒂最后二十年的高度独创性美术实践,为他赢得广泛的赞誉和高度的推崇。回顾展与奖赏共同出现在他的晚年,如1965年在纽约现代美术馆和伦敦泰特美术馆举办的贾科梅蒂大型回顾展,以及1958年因绘画获得的古根海姆奖,1962年获得的威尼斯双年展雕塑大奖,当然还有1965年从他久居的法国获得的国家艺术大奖。
  正值功成名就之际,贾科梅蒂1962年被诊断患了胃癌。祸不单行,两年后,妻子安内塔离开人世。在这种状况下,贾科梅蒂的创造力有所减弱,只完成了个别雕塑和少量绘画。1966年刚开始,住在瑞士库尔一所医院里的贾科梅蒂发出令人伤心的声音:“我要疯了,我再也认不出自己了,我不想创作了。”1月11日,贾科梅蒂病逝在这所医院,享年六十五岁。对一位二十世纪的美术家来说,这应算早亡了。
  (特约编辑 戴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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