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阅读课
作者:佚名
她现在已经肯定他知道了保罗的事,只是在等她自己承认而已。
“我们都欠对方很多。”她可以想象到他会这么说。或者也许他会说“你欠小保罗很多”。
“那么,别人欠我什么?”她也许会这么说,又也许不会。
她现在还无法面对他们。无法面对他。无法面对保罗。无法面对尚塔尔•卡佐。所以她在他打电话时给他的电话留了言,说她爸爸生病了,她要回去看他。
她爸爸仍然住在湖边社区的乡村小屋里。在这里,她度过了她少女时光的最后几年,以及她的大学时光。除了对她的教育,这是他允许自己惟一奢侈的消费。他卖掉了以前的房子、家具厂以及她妈妈在海地的纺织店,搬到了这里。在丹妮尔大学毕业还没去读研究生的日子里,他再婚了两次。先是和一个退休的护士结婚,但那个护士为了一个医学任务去了太子港,并决定住在那里。后来又和一个年轻美丽的沙龙店老板结了婚,可是她要他断绝和丹妮尔的所有联系。
每当她去看望直到现在单身的父亲时,她总是爱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躺在他有条纹的、填充着羽毛的床上,仿佛他们弥补了对方的人生。他闻起来已经不像她小时候闻到的那种,带着柠檬和酒精气味的家具漆的味道了。那时,那些油漆总是把他长满老茧的手掌染成橘黄色。现在的他闻起来更像是潮湿的土壤,混合着几种野草的气息,像是树皮混合着昆虫尸体的味道,又像是他湖边的花园的气味。他已经做木匠和庭院设计师好几年了。正如他常说的那样,他很快乐,也没什么责任,只要每天看着太阳升起,然后落下。他不常出门,除非丹妮尔求他在平时或节日的时候,和她还有她的校长男友一起吃顿饭。
在他的两个妻子都离开之后,他开始在墙上覆盖纺织物,客厅就像她妈妈纺织店的陈列室一样——每个地方都放满了绉纱、印花布、华达呢、缎子和透明硬纱。但是在她爸爸的房子里,那些布总是在正午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你做了什么?”她爸爸边问边用手指温柔地滑过她的头发。
“昨天,我打了班上一个小男孩一巴掌。”
她说。“他流血了吗?”
“没有。”
“然后呢?”
“也许我该辞职了。”
“为什么?”他问道,甚至没有把手指从她头发里拿出来。“你还记得因为你像个男孩子一样爱和昆虫玩,你妈妈打你打得多厉害吗?”
事实上,她的确记得。虽然并不总是记着,但时不时她总会想起来。尽管在她记忆中,最生动的是妈妈那些古怪的建议,建议她可以把昆虫涂抹在胸部以改变自己。这个建议现在看起来不仅无害,甚至还有些异想天开。但是那时候她却很严肃地对待这个建议。她的身体是否也曾经很严肃地对待这个想法?
“你妈妈那么爱你。”爸爸继续说。在妈妈被枪杀的那个夜晚,他坐在椅子里不停地颤抖着,没对任何人说过超过四五个字的话。“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
从她头靠着的他的膝盖那里,丹妮尔看见映着正午的阳光,两行晶莹的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
“她怀着你的时候,”他说,“她甚至不愿把手举过头顶太多,因为有人告诉她那样会使脐带缠绕住你的脖子。她打你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因为希望你更好。”
“比什么更好?”她伸手擦去那些眼泪。
“比那些卑鄙的人好,”他说,“比那个杀了你妈妈的同学好。也许比你昨天打的那个男孩好。”
那个同学现在在哪儿?关于他,她只记得,他夏天总是到加拿大度假,而且能跟着收音机用三种语言唱歌。
她爸爸知道,她做老师是为了及早发现那些男孩,并且拯救他们。所以当她打了保罗的时候,她既没有感到罪恶,当然也不会感到懊悔,而是觉得这是一种报应,是一种正义的体现。
这天下午放学后,他们全都聚集在她的教室里,就如同他的秘书所要求的那样。有时候当她走进像她的教室或他们的公寓之类的地方,而这些地方她都帮忙装饰过,她会觉得好像打破了真实与想象的界限,进入了自己头脑的里面。
校长男友坐在一张小小的桃心木课桌后面,那是他们一起在跳蚤市场上买的。她想要一些不同于地区配发的那种乏味的课桌,而是一些能够反映她自己品味的课桌。
在和孩子们同一排的、标着她名字的储物柜上,她贴着她的文凭和迈阿密大学高级培训课程证书的复印件。就是在那个大学里,他们相遇了。是他让她把这些全部展示出来,向那些父母们保证,是一位完全有资格的老师现在正在教导他们的孩子。
当丹妮尔走进教室的那一瞬间,她试着想象这一整天已经有多少人来过这里了。当然有孩子们,还有那天的代课老师。放学后也许还会有顾问和助教,对采取的措施提些建议。
他的秘书说过,他们选择聚在她的教室,是为了让保罗能更轻松地讲述他的故事,甚至在有必要的情况下,重现那个事件,如果他必须那么做的话。但是她自己对于那里每件东西的熟悉却使她更加困惑。仿佛一些孩子长大了,变成了这些大人,忽然间都开始对她生气了。
尚塔尔•卡佐懒散地坐在摇椅里,刚好在校长男友的对面。她翻动着法律便笺簿,里面被她用小小的字迹潦草地记满了东西。保罗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在他身边的洛尔万则坐在另一个孩子的位子上。洛尔万也许是在工作时被电话叫来的,她还穿着有白色颈圈的靛青色的制服。他们四个看上去既无聊又呆板,很像丹妮尔有时向孩子们模仿故事里的情节时的维可牢笔下的人物。
校长男友看上去,似乎是在他的两个角色中挣扎,他的眼睛来回看着他们每个人。丹妮尔可以看出他在很小心地选择他的措辞。可是最后,他只是问她:“你还好吗?”
“让我们开始吧。”尚塔尔•卡佐用手掌轻轻敲打了一下她的法律便笺簿,“我们有许多事情要谈。”
很明显,她是负责人。在这些具体的程序上,他把控制权完全交给了她。他喜欢说,好的领导就像好的爱情一样,要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洛尔万站了起来,伸手按摩着她的背部,椅子在那里留下了一个潮湿的折痕。
现在只有保罗还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用紧握的拳头抓住身体的两侧,而其他人都已经站了起来。保罗的运动鞋轻轻地敲打着地板,然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首先,我想让保罗知道,他能来这里是非常勇敢的。”尚塔尔边说边向孩子的方向点了点头,“校长和我有责任确保这种事不再发生。”
“小姐?”洛尔万迈着小而犹豫的步子走向丹妮尔,“他们说,是你打了我儿子一巴掌?”
洛尔万继续靠近,直到丹妮尔能够感觉到她呼在脸上的热气。如果再靠近一点,丹妮尔甚至能闻出洛尔万午饭吃了些什么。
“昨天我来你这儿学识字。”洛尔万撅起嘴,就像他儿子在某些难得不说话的时候所做的那样。
“我想来上课,是因为我儿子告诉我,你是位非常优秀的老师。”洛尔万继续说道,“他告诉我,你对他和其他孩子都很耐心。他说,你每天都和他们交谈,向他们解释许许多多的事情,给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告诉我自己:‘从这位出色的老师身上,我有很多东西要学。’”
洛尔万没有把眼睛从丹妮尔身上移开,她走向保罗的课桌,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她俩中间。保罗显得顺从且毫无生气,手臂无力地垂在两旁。
“我说谎了吗,儿子?”洛尔万抬起儿子的脸朝向他们。保罗摇了摇头。他紧闭的双唇微微地颤抖着。这是丹妮尔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觉得他就快要哭出来了。
“让我们坐下好好谈谈吧。”尚塔尔•卡佐说,她说话的分贝听上去比平时要高一些。
“小姐,你看。”洛尔万没有理会尚塔尔,继续说道,“我允许你在任何时间打我儿子屁股,如果他真的需要,或者那样能够帮助他的话。”
“这不是我们这儿的处事方式。”校长男友终于插嘴道,“我们永远不会在这所学校打你的儿子,”他向洛尔万保证,“你明白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就打我儿子屁股的问题签份文件。”洛尔万坚持道,“但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我儿子巴掌。”
洛尔万轻轻地把保罗推到一边。被放开以后,保罗把脸埋在一张椅子后面。洛尔万往回走了两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走向丹妮尔。
在丹妮尔能看清楚之前,一个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她的头摇动得那么快,以至于有一瞬间,她两个耳朵都碰到了两边的肩膀。她的脸抽动着,先是觉得热热的,然后暖暖的,再之后就麻木了。如果洛尔万再打她一下,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有感觉了。
如今她理解了那个把你的另一边脸伸出去的理论①。这并不特别指向你的邻居,而是让你自己承受更多的疼痛。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那将会是一个很大的牺牲。
[注释:①据《圣经》记载,耶稣说:你们可能听说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我对你们说:不要跟恶人计较。如果有人打你的右脸,你就把左脸也转过来让他打。]
“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洛尔万说,“不用再聚在一起讨论,也不用去找警察了。只要好好地教我的孩子。记住:‘孩子并不愚蠢。’”
洛尔万抓着保罗的手,拉着他穿过教室向门口走去。她的话回荡在教室里,就好像一个从孩子手里逃走的气球。就是那种他们在生日或节假日,带来学校的气球,但他们从来没能成功地抓住过它。
在走出去的途中,保罗把脸转向了丹妮尔,带着战士复仇成功后的满足,张开嘴闪现出他空空的牙龈,展现出庆祝的微笑。
丹妮尔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试着按摩自己的双颊,使脸上恢复知觉。在洛尔万和保罗身后,门被猛地关上了,他们大声的谈话随着他们走下大厅而慢慢听不见了。
尚塔尔•卡佐把她的便笺簿放在校长男友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示意丹妮尔坐到摇椅上。校长男友的目光凝视着丹妮尔,仿佛他们两个单独呆在他童年时的黑屋子里,他正努力地分辨着她是谁。
一个低沉的声音,就像拨电话的音调,在丹妮尔的耳畔响起,但是,她觉得她似乎听到校长男友又问了一次:“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