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死者之书

作者:佚名




  父亲失踪了。我无精打采地瘫坐在一把生铝制成的椅子上,身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们住的那家旅馆的经理,另一个是位警官。他们在等我解释,我父亲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位经理——他办公室的门上写着“弗拉维奥•萨利纳斯先生”——有着我在男人脸上见过的、最引人注目的黄绿色的双眸。他说话时,带有很明显的西班牙口音。
  那位警官是个佛罗里达白人,一张娃娃脸,身材矮小,挺着个大肚皮。
  “你和你父亲从哪里来,碧娅娜米小姐?”他问道。
  我回答说:“海地。”尽管事实上我生长于布鲁克林①的东福莱特布什地区,而且从未去过我父母的出生地,然而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是我希望与父母拥有的又一个共同之处。
  警官继续问道:“你们从海地来到累克兰?②”
  “我们住在纽约,正要去坦帕市。”
  [注释:①纽约的地名。②美国佛罗里达州中部的城市,位于坦帕市东北偏东方向。]
  我发现萨利纳斯经理的办公室装饰得很花哨。墙面由橙绿色的墙纸铺就而成,上面只挂了一幅画,画上是一幢高大的、金叶镶边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别墅,有些类似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栋大楼。他轻轻拍了拍浅绿色的领带,再次轻声向我保证:“伯警官和我会尽最大努力找到你父亲的。”
  于是,我们从一些简单的描述开始:“六十四岁,身高五英尺八英寸,体重二百二十磅,圆脸,细长的珠光色头发。
  天鹅绒般的褐色的眼眸——”“天鹅绒般的褐色?”伯警官说。
  “深褐色——就和他的肤色一样。”
  
  自从父亲开始做着那个关于监狱的噩梦,并从他和母亲睡的那张床上摔下来以后,他前面的牙齿就换成了假牙,一戴就戴了十年。我也提到了这点。不过,我只提到了假牙,没有提到那个噩梦。我还提到了他脸上蜿蜒爬行的、爪子形状的伤疤,从他的左耳沿着他的脸颊一直延伸到嘴角。他在戴曼奇城堡——就是那个具有讽刺意味的、由安息日命名的太子港①监狱里度过了一段岁月,而这个伤疤正是那段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惟一可见的痕迹。
  “你父亲有没有因为衰老而患什么精神上的疾病?”伯警官问。
  “没有。”
  “你有你父亲的照片吗?”
  我感到我真不配为人儿女,因为我竟然没有在钱包里放父亲的照片。我曾希望在这次旅行中给他拍些照片。于是,在中途休息的时候,我买了架一次性照相机。可当我把它对准父亲时,父亲用双手遮住脸保护着自己,就像个怕被打巴掌的小男孩似的,嘴里还连声说“不”。我想,他在有生之年都不想再拍任何照片了。他觉得自己太丑了。
  “这实在太糟了,”伯警官说,“你父亲说英语吗?比如,他能向别人问路吗?”
  “是的,他能。”
  “是不是有什么事使你父亲离开你呢?——特别是在这儿,在累克兰?”萨利纳斯经理打断说到,“你们俩起争执了吗?”
  在此之前,我从未尝试向别人讲述父亲的故事,然而这次旅行的起因便是我第一件雕刻他的作品。那是一座两英尺高的红褐色雕像,裸体的父亲蹲在地板上,背拱得像一轮半圆的月亮,悲伤的眼睛聚焦在他那短而粗壮的手指和掌心上。这也算不上极简抽象派艺术的重大突破,然而这是我所有曾尝试雕刻他的作品中,最喜欢的一件。这是我想象中,在监狱里的父亲。
  我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在昨晚睡着之前。我们开车驶进铺着小鹅卵石的车道,道路两边密密麻麻地种着棕榈树和香蕉树,那时已接近午夜,所有的餐厅都打烊了,除了冲个凉上床睡觉之外,似乎没什么可做的了。
  “这儿简直就是天堂。”父亲看见房间时,这样感叹到。墙上贴着和萨利纳斯先生办公室一样的、橙绿相间的墙纸,地面上长绒毛的豪华绿色地毯和墙纸相得益彰。“看哪,安妮,”他说,“我们就像是踩在草地上一样。”父亲总是在寻觅天堂的影子。
  他选了靠近浴室的床,脱下灰色的跑步衫,拿出洗漱用具。很快我就听到他发出边洗澡边轻轻地哼着歌,就像往常那样。
  父亲上床后,我洗了个澡,把头发在后脑勺扎了一把,然后开始检查雕像。我只是拿出泡沫填充物,打开硬纸板包装,确保它没有被摔破。然后我钻进被子,闭上眼睛打算睡了。
  我在脑海里勾画出一幅即将买我雕像的顾客的画面: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女演员,在国家联合电台中出演角色。我朋友乔纳斯是东福莱特布什小学的校长,而我则是那里五年级学生的绘画老师。他给加布里埃尔看了我“父亲”雕像的照片。像乔纳斯所说的那样,她爱上了它,并打算买下来送给她父亲当生日礼物。
  这是我第一笔大生意,所以我特别想确保作品能够安全抵达。而且我也需要一个周末去度假。我和母亲也都认为,父亲无论在理发店还是在家里都成天看电视,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加布里埃尔的。但是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时,父亲却已经不见了。
  我洗完澡,穿上平时开车穿的牛仔裤和T恤在房里等着。我看了半小时本地的午间新闻,尽管房间里是不允许抽烟的,我还是抽了三支含薄荷醇的烟。我等啊等,一直等到中午,已经四个小时过去了。这时我才发现汽车还在,可是雕像却已经不见了。
  于是我决定开始寻找父亲,从东花园、西花园到餐厅、健身房,甚至趁女服务员换被单的时候,溜进几个客房去找,还去了附近阿莫科①加油站的小便利店,就连从远方看去融入州际公路的救世军②旧货商店也找过了。所有这些等待、寻找花了整整六个小时,我为踌躇了这么长时间而深感内疚,到此时才去前台询问,“你们看见我父亲了吗?”
  [注释:①美国洛克菲勒财团组建的石油公司,成立于1889年6月18日,目前是世界第十二位、美国第五位的上下游一体化的综合性跨国石油公司。②1865年成立于伦敦的由传教者建立的国际基督徒辅音组织,作为宗教运动参与了福利事业和军队。]
  
  我感觉到伯警官的手指温柔地轻抚着我的手腕。距离一近,就能闻到他身上有炸鸡蛋和汽油的味道,就像是在阿莫科的早餐。“我会把这些信息告诉其他人的。”他说道,“萨利纳斯应该在他的办公室。你为什么不回房间等着呢?万一你父亲回来了。”
  我回到房间,躺在还未整理过的床上。听见门上电子锁一声轻响,我跳了起来,但那只是负责整理房间的服务员。我婉言谢绝了下午的房间整理,打了个电话给在美丽沙龙的母亲。那个沙龙就在父亲理发店的附近,母亲一直在那儿烫头发、拉头发和梳头发。但这会儿她不在那里。于是我打了父母平时住的那栋房子的电话,并在答录机里留下了旅馆的电话号码。“妈妈,尽快打电话给我。是有关爸爸的事。”
  我十二岁那年,曾听见母亲和一个即将结婚的年轻女子谈起她和父亲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是在戴曼奇城堡前的人行道上。那天晚上父亲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父亲在一次跳舞时和一个没穿制服的士兵打了一架。正是那个士兵抓了他,并关了他一年)。那时母亲刚结束了缝纫课,走在回家的路上,父亲跌跌撞撞地走出监狱大门,撞进了她怀里。那时他的脸仍因最后一次被打而流着血。后来他们结婚了,一年后便搬到了纽约。“我们就像两颗岩石中的种子。”母亲对那个年轻女子说,“但是当我们的女儿安妮出生时,我们扎下了根。”
  
  母亲很快就给我回了电话。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透着担忧。
  “你爸爸在哪?”
  “我把他丢了。”
  “你怎么会把他弄丢了?”
  “他在我之前起床,然后就消失了。”
  “他失踪多久了?”
  “八个小时。”我说道。我自己也不相信居然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母亲一边用舌头发出滴答的声音,一边轻哼着。我能想象她坐在厨房的桌旁,双眼微闭,手指在她那穿着肉色长筒袜的腿上来回滑动。
  “你报警了吗?”
  “报警了。”
  “他们怎么说?”
  “等着。他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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