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结局

作者:[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雷卡瓦伦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望见了用灯心草编织的倾斜的天花板。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一阵阵吉他的弹奏声,那曲调仿佛一座十分简陋的迷宫,曲曲折折,没有尽头……他渐渐回到现实中来,明白日常的事物绝不会被新的事物所取代。他毫不惋惜地瞧了瞧他那不中用的硕大躯体和裹着腿的粗糙毛斗篷。装着粗木栏的窗口外,是一片平原和黄昏;他睡了一觉,可是天色还是明朗朗的。他伸出左手摸索着,最后在床下摸到一个铜铃,摇了摇。简单的乐曲依然在另一个房间里作响。弹琴者是一个黑人。一天晚上他来到这里,想唱几支歌,却在这儿和另一个外乡人比赛唱了一支长长的对歌。他失败了,从此他便不断到这个酒铺里来,好像要等待什么人。但是他只是弹吉他,再也不唱歌;也许是对歌的失败给他带来了痛苦。人们天天看见这个不会伤人的黑人,已经习惯了。酒铺老板雷卡瓦伦不会忘记那次对歌;就在对歌的第二天,在搬动几捆干草的时候,他的右身突然瘫痪,话也不会说了。由于对小说主人公的不幸怀着同情,我们对自己的不幸也会不由得感到难过;顽强的雷卡瓦伦却不是这样。面对瘫痪,他像从前对待美洲的严酷和孤独一样忍受着。现在他已经过惯了这种动物般的生活。此刻,他望着天空,心中暗想:那红色的月晕可是下雨的兆头啊!
  一个印第安人模样的男孩子(大概是他儿子)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雷卡瓦伦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酒铺里是不是来了顾客。沉默寡言的男孩对他打了个手势,告诉他没有;那黑人是不算顾客的。萎靡不振的老板独自留在那里,用左手舞弄了一会儿铜铃,仿佛在行使一种权力。
  在落日的余晖下,外面的平原恰似一派梦境,几乎深奥莫测。远远望去,地平线上有一个小点在晃动。那小点愈来愈近,最后变成了一位骑手,向酒铺,好像向酒铺奔来。雷卡瓦伦看见了那人的帽子、黑色的长斗篷和白花黑马,但是没有看到他的脸。那人放慢马的速度,轻轻地跑了过来。跑到离酒铺二百巴拉
  长度单位,合0.8359米。
  的地方,那人拐了个弯儿,雷卡瓦伦再也看不见他了,但是听得见他在说话,在下马,在把马拴在栅栏上,坚定地走进了酒铺。
  黑人像寻找什么似地瞅着吉他,没有抬头,用温和的声调说:
  “我就知道,先生,你会来的。”
  对方用粗暴的口吻回答:
  “你也没失约,黑家伙。我让你等了好几天,可是我终于来了。”
  一阵沉默。黑人最后回答说:
  “对于等待,我已经习惯了。我等了七年。”
  对方不慌不忙地解释说:
  “我有七年多没看见我的孩子们了。那天我碰见了他们,但是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这个持刀杀人的人。”
  “我照看着他们呐。”黑人说,“希望你让他们健康地活着。”
  已经坐在柜台前的外乡人满意地笑了笑。要了一杯酒,喝了几口,但没有干杯。
  “我好好地劝了他们一番,”他声明说,“他们从来也不是多余的,用不着花什么代价。此外,我还告诉他们:男子汉不应该让男子汉流血。”
  黑人轻轻地弹了一会儿吉他,回答说:
  “你做得对。这样,他们就不会像我们了。”
  “至少不会像我了。”外乡人说,然后又像自言自语似地说:“我杀人是我的命运安排的。现在它又把刀子塞在我的手里了。”
  黑人好像没听见似的:
  “入秋以来,天愈来愈短了。”
  “外头够亮的。”对方回答,同时站了起来。
  他立正站在黑人面前,不耐烦似的说:
  “快把吉他搁下吧,今天我要和你比赛另一种对歌。”
  两个人向门口走去。出门的当儿,黑人喃喃地说:
  “我也许会跟上次一样失败。”
  对方认真地回答:
  “上次你没有失败。问题只是你渴望进行第二次。”
  他们一起走着,走到离开酒铺不太远的地方。在平原上,这儿那儿没有区别,月光都是挺明亮的。两人突然对视了一眼,停了下来。外乡人猛地拔出了马刺。他们把斗篷脱掉搭在小臂上后,黑人说:
  “在我们交手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在这次较量中,你要拿出全部的勇气和本领,就像七年前你杀死我哥哥那一次一样。”
  在他们的对话中,马丁•菲耶罗也许是头一次听到仇恨的语言,他觉得热血像马刺一般冲击着他。两人开始搏斗了。锋利的钢刺一闪,划破了黑人的脸。
  傍晚有一个小时的工夫,大平原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它从来也不说,要么就说个没完。我们不懂它的话;即使懂它的话,也会像音乐一样难以言表……
  酒铺老板雷卡瓦伦在他的床上看到了结局。在一次对攻中,黑人往后退了退,一跃而上,假装砍对方的脸,却把刀深深捅进他的腹中,对方倒在地上,接着又是一刀,老板没有看清。菲耶罗没有爬起来。黑人一动不动,仿佛在监视他的痛苦挣扎。然后他在草上擦了擦被血染红的尖刀,头也不回地慢慢向酒铺走去。他完成了伸张正义的使命,现在他成了个与众不同的人,更确切地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在世界上没有运气,他杀死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