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一个女人

作者:[古巴]多拉·阿隆索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什么叫顺从,什么叫坚强。只有一个机会使我觉得算是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了。
  是她,是一个女人(她死时和生前一样: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她被埋葬在她那些毫无变化的时刻重负之下)使我明白这一点的。我距离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和含着泪水的眼睛很近。那是在早晨六点半。
  
  从家到殡仪馆有一条公路。天亮一小时后我赶到了那里。在简朴的停尸间里有一口灰棺材,棺材用镀银的铁皮包着;有四个大烛台,是镀金的,上面装着电灯,当作蜡烛,一个神像从高高的墙壁上俯视着尸体。刚刚死去的人的儿女、殡仪馆的职工和花店的代表,还有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胖子,已经聚集在那里。
  天气寒冷,薄雾蒙蒙。殡仪馆所在的街上悬挂着巨大的灯光招牌,以招徕办丧事的顾客。此刻那里一片凄凉。只有一辆送面包的小汽车载着货物隆隆地驶过。
  我们上了出租汽车,径直向死者的女人家驶去。过一会儿我们一定能看到那位妇人会为听到老人的死亡这么一件既平常又自然的事情啼哭流泪的。
  在前往郊区那个卑微的居民区的路上,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我特别想到,那个死去的男人曾和我们要去访问并报告他的死讯的女人一起生活了长长的五十个年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直到夫妻关系破裂,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我追溯起了过去。那时她总是忙忙碌碌。有时(其实是经常)她喂养一个新生的儿子,这使她的身材变得越发小越发圆了。在怀着孩子的肚子上总系着一条油迹斑斑的围裙;由于热乎乎的炉灶烘烤,她那一缕缕头发都贴在了发红的额头上。
  我们记得她在一头温顺的家畜旁为生病的孩子挤奶,一股股温热的乳汁泛着泡沫。我们还记得她在瓢泼大雨下走路,头上包着一条黄麻头巾,把单耳罐夹在腋下保护着。晚上,月色宁静而明亮,只有她的影子和她作伴。
  关于她的往事尽管很多,但是没有一桩能够把她同劳动分开。在那棵一天天古老的面包果树底下,又一桶湿衣服等着她,有时是疲惫的面孔、指甲裂开的双手和一块肥皂等着她。
  她低声唱着恋爱时唱的歌曲,歌声随着大院子里的风飘走。院子里布满了红尘土、罐头筒和晾晒着的甘蔗篾——一晒干就像死蛇一样拧卷起来。
  黄昏降临后,她用干活时唱的同样的歌为躺在柳条摇篮里的孩子催眠。因为她从来也不感到忧伤。她从来也不忧伤!从头到脚,她全身有的是力气和精神。
  在她的辛苦忙碌下,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他们有自己的体态,由于他们生长时所处的周围的简单气氛而显得粗俗,但都是好人。对先天不足、生活痛苦的孩子,母亲本人但愿他死去,为他祝福,为了爱他而合上他的眼睛。过了许多年后,大儿子丧命,母亲说了一句几乎谁也不懂的话。她好像说,她有权利拒绝她已经不喜欢的东西。她没有因为生他而向他要求什么。
  当汽车穿越古老的省城的时候,我们重复说,她作为女人的爱心仅仅是一种盲目的、纯洁的、朴素而牢固的爱,被埋葬的一块岩石。她和那个男人形影不离,每时每刻、分分秒秒地纠缠他,用她所有的全部力气拥抱他。就这么一拥抱便过了五十年。而如今,却再不能……
  
  早晨六点一刻。白昼进入了荒凉的街道。小小的太阳在雄鸡的抱怨声中从破败的屋顶上空姗姗来迟。
  一个睡眼惺忪的酒店主打开他那个小小的酒店门。在平静的街上,他出声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在他那肥胖的身躯后,可以看到成熟的黄菠萝和装满食品的大箱子。
  旅行的终点是一所关闭的无声的住宅用大钉加固的大门前。我们一瞬间想象到那种原始的古老的钥匙,我们联想到一切,却不知为什么会出现一只多年被遗忘并且远在他方的共鸣箱的幻影。
  尽管门环的美丽的铜手就在我手底下,我还是不敢叩门。铜手的无名指上有一个象征性的指环。由于联想,我害怕看到另一只手,那只手已经衰老,布满褶痕和突出的青筋,也戴着一枚结婚戒指,现在却和死亡联结在一起。就是这样的一只手将为我开门。
  我觉得自己很不幸。我担心受到伤害。我荒唐地希望里面的人听不见我的声音,不要走出来,不要开门接待我。
  我承认,当我决定抓起门环、单调的撞击声传入宅院时,我闭上了眼睛。叩门声惊醒了宅院里的槟榔、落满鸟儿的酸橙树和安静的、光线暗淡的小客厅里的紫、白、蓝色的半圆拱形的玻璃玫瑰……
  主人的匆匆脚步声响起来,向心情惊恐的我走来。门闩滑动了,门开了一道缝。她出现了:她的白头发,白白的;穿着细棉布的衣服和系鞋带的黑鞋。她的眼睛显露着脆弱的白色和老年人那种充满忧伤的目光。
  
  她的眼睛望着我,询问着。我默默地打量着她,她是那么瘦小和无依无靠,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应该怎么对她说呢……?
  她却先开口了:
  “是关于卡洛斯的事吗?”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的回答是闭着嘴,低下头。于是她走到布满在新一天的光线下新生的叶子的庭院,紫色和蓝色的光洒满她全身,她穿过明晃晃的半圆拱,倚在橙树上呆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在那里……
  “他陪伴了我一生,跟我生了六个好孩子。我非常感谢他!”她吃力地说。
  她哭得那么平静,我猜测着她是否流出了眼泪。她向厨房走去,去为我烧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