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蒙古斑

作者:[韩国]韩江/作 薛舟 徐丽红/译




  韩江(Han Kang),韩国新锐女作家,1970年生于光州,毕业于延世大学国文系。1993年在《文学与社会》发表诗歌作品,1994年因短篇小说《红锚》入选《汉城新闻》新春文艺而登上文坛,2000年中篇小说《童佛》荣获第25届韩国小说文学奖,2005年中篇小说《蒙古斑》荣获第29届李箱文学奖。韩江的父亲韩胜源于1988年获得第12届李箱文学奖,所以她的得奖也使韩国文坛出现了绝无仅有的父女“双状元”。
  《蒙古斑》是一次疯狂的欲望旅程,作家借用具有争议性的伦理题材,让胜利的胜利,让失败的失败,然而所有一切又都归于深沉的悲剧,由此对现代人的自救之路作出了探讨。小说主人公“他”是个已届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心灵却陷入深刻的焦虑,为了寻找内心的平静,或者说为了逃脱灵魂的炼狱,他开始了短暂却危险的旅程。当他在小姨子的胴体上画下鲜花,他便感觉到了“灿烂的喜悦”,“喜悦从他身体的某个莫名其妙的部位静静地流淌而出,凝结在笔尖”。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墙上的斑点》: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却来刺激人的心灵和欲望,甚至衍生出轰轰烈烈的灵魂悲剧。当“他”所有的欲望冲动急于表演,而“小姨子静静地承受着一切,感觉她不像人,也不像野兽,像是介于动物和植物以及人类之间的陌生的造物”之际,本文的主旨就呈现了。小姨子是人而非人,她臀部的蒙古斑提醒读者她介乎动物、植物、人类之间,体现的是神性的光辉。“他”是人而非人,灵魂深处魔性的烈火熊熊地燃烧着他,让他不能自拔。“蒙古斑”其实是原始和无为的象征,而“小姨子”则是竖立在现代人面前的镜子,她淳朴、简于思索,但是内心安宁,反衬出现代人复杂、多思、内心焦灼的现实。主人公粗暴地让自己和小姨子融为一体,结果也很显见,那就是毁灭,携手并肩的毁灭。当然,更大的悲剧在于小姨子的镜子作用没有被主人公认清,从而不能发现自己的弱点之所在,于是作为正常人象征的“妻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和英惠都需要接受治疗!”
  薛舟
  
  深紫色的帷幕笼罩着舞台。半裸的舞蹈演员热情地挥手,直到观众看不见自己为止。观众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还有许多人在叫好,然而演员并没有重返舞台。欢呼声停止了。观众们拿好自己的物品和衣服,寻找着出口。他也放下了跷起的二郎腿,站起身来。欢呼声持续了大约五分钟,但他却没有鼓一下掌。他双手交叉胸前,静静地抬起头,看着如饥似渴地渴望欢呼和掌声的舞蹈演员,望着他们恳切的眼睛和嘴唇。他为他们的辛苦而感觉到怜悯和敬意,但是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掌声献给那些舞蹈演员。
  他穿过礼堂外面的大厅,瞥了一眼已成废物的宣传海报。他是在市区某书店里偶然发现这张海报的,当时浑身为之颤抖。他生怕错过刚才的最后一场演出,心急如焚地打电话预订了演出票。海报上的一对男女赤身裸体,背对背坐着。从他们的脖子以下直到臀部,都画着红色的花和绿色的花茎,以及茂盛的花瓣。在这张海报面前,他感到恐惧、感到激动。他被这幅画彻底征服了。一年前曾经深深吸引他的那种感觉从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舞蹈家——身上散发出来,他难以相信。这位舞蹈家真的会把那种感觉像梦境那样呈现在他的面前吗?剧场里的灯熄灭了,演出就要开始了,他紧张得连口水都喝不下去。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他穿过那些拥挤在大厅里的华丽而活泼的舞蹈界人士,走向地铁站的出口。他没有从几分钟之前还充斥着剧场的电子音乐、绚烂的服装、夸张的暴露和性感的动作中找到自己要寻找的东西。他要找的东西更宁静、更隐秘、更具有魅惑力,而且更加深刻。
  星期天下午的地铁显得格外冷清。他手里拿着封面印有照片的宣传材料,站在门口。他家里有妻子和一个四岁的儿子。明明知道妻子希望他能在休息日多陪陪自己,但他还是为了这次演出而付出了大半天的时间。付出这大半天时间真的有收获吗?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他再次品尝到了幻灭的滋味。他明白了,最终只能由自己去实现那个梦想了。别人怎么可能代替他实现自己的梦想呢?就像不久前他在日本作家Y的作品中看到类似的录像,他感觉到无比的失落和悲凉。录像里全是性交的场面,十几个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身上涂满了水彩,在迷幻音乐中贪婪地捕捉对方的身体,仿佛被扔出水池的鱼,如饥似渴,拼命挣扎。当然,他自己也有这样的渴望。但他并不想以这样的方法表达,绝对不想。
  不一会儿,地铁已经开到了他住的公寓区。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要下车。他把海报塞进背包,两手握拳,插在上衣口袋里,望着映在车窗上的车厢内风景。那个用棒球帽遮住开始脱落的头发,用茄克衫遮挡住越来越大的腹部的中年男人就是他。他接受了现实,这没什么困难。
  
  工作室的门正好锁着。星期天下午几乎是惟一可以让他单独使用这间工作室的时间。作为企业促进活动的一个环节,K集团在总公司地下二层为他们提供了八坪左右的空间,四名音像作家在这里工作,每人拥有一台电脑,可以免费使用那些昂贵的设备,这让他感到无比欣喜和激动,但是他的性格很敏感,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能真正投入其中,所以他也感觉很不方便。
  “喀哒”——随着轻快的声音,工作室的门开了。他在黑暗的墙壁上摸索片刻,把灯打开,锁上门,摘掉棒球帽,脱去茄克衫,放下背包,两只手放在嘴唇上,在工作室的狭窄过道里徘徊了一会儿,坐到电脑前,使劲抓了一把额头。他打开背包,掏出了刚才的演出海报和素描本,还有录像带。录像带的标签上写着他的姓名和地址,还有电话号码。十年来,他制作的录像带原件都保存在这里面。完成最后一件作品,保存在这本录像带里,那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了。两年,虽然不是致命的漫长,然而这样的空白足以让人惴惴不安。
  打开素描本,他已经画了几十张素描,虽然和演出海报的氛围和感觉截然不同,却都起源于同样的构思。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身上画满了柔软而圆润的花瓣,他们交媾的姿势多少有些露骨。如果没有令人感觉肌肉紧张的大腿,弹性十足的臀部,以及舞蹈演员那样干瘪的上身,恐怕这不过是单纯的春宫图。他们的身体——没有脸……他们稳重而宁静,相互碰撞敏感的部位。
  突然,一种特别的感觉朝他袭来。那是去年冬天,热情和活力从他体内蠕动着慢慢上涌,他预感到一年多的焦渴状态马上就要结束了。但是,他并没想到会是这样前卫而大胆的构思。以前他做的设计大都现实性很强。他常常以3D图像和纪实画面表现后期资本主义社会扭曲的日常生活,然而现在,这种感官性强而且只注重感官性的构思,无异于一个怪物。
  这种构思差点儿就和他擦肩而过。如果他的妻子没有让他利用星期日下午给儿子洗澡,可能他就真的错过了。他用一条大毛巾把儿子包好,抱着儿子走出浴室,注视着妻子给儿子穿短裤的情景,他问:“那块蒙古斑还那么大,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呢?”妻子漫不经心地说:“这个嘛……我记不清楚了,英惠好像到二十岁还有蒙古斑呢。”“二十岁?”他反问道。妻子说:“哦,是的……有拇指那么大,青色,二十岁了还有,说不定现在还没消失呢。”女演员的臀部绽开一朵绿色的花儿,那个场面、那个瞬间重重地刺激了他。小姨子的臀部还长着蒙古斑。那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全身画满艳丽的花瓣,彼此交媾的场面不可避免地同小姨子的蒙古斑交织在一起,牢牢地刻进他的脑海。
  素描本里的女人只不过没有画出脸来,其实就是他的小姨子,不,应该就是他的小姨子。他想象着从未见过的小姨子的裸体,在臀部中间画了一块如同小树叶的青斑,他的身体轻轻颤抖,同时也感觉到了勃起。这是他结婚以后,尤其是步入三十岁中期以后,第一次对明确的对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性欲。那么,紧紧抱着女人的身体,从后面插进去的无面男人又是谁呢?他明白了,那个人就是自己,那个人分明就是自己。想到这里,他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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