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北方的河

作者:〔日本〕高井有一/作 帅松生/译




  高井有一(Takai Yuuichi),本名田口哲郎,日本当代著名作家、艺术院院士,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常任理事,原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长,1932年生于东京都。父亲是画家,祖父田口掬汀是小说家兼剧作家。高井1955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英文专业,同年就职于共同通讯社,受其祖父和父亲的影响开始文学创作。1964年在共通社文化部工作期间与立原正秋、加贺乙彦等作家一起参加了同人杂志《犀》的创刊活动,1968年与三浦哲郎、立原正秋一起参与了《早稻田文学》的发行准备工作,并成为该刊的编委,1965年发表了以母亲在日本战败后被疏散到东北角馆地区,不堪生活困苦和精神压力自尽身亡的经历为素材的小说《北方的河》,翌年获第54届芥川奖。此后,他又相继于1976年以《梦碑》获得艺术选奖文部大臣奖,1984年以《这个国家的天空》获得谷崎润一郎奖,1990年以《夜蚁》获得读卖文学奖,1992年以《立原正秋》获得每日艺术奖,1999年以《高奏的挽歌》获得大佛次郎奖。主要作品还有《夏季的日影》、《裸树》、《不眠之夜》、《云雾弥漫的山谷》、《阴暗的盆地》、《青梅》、《剩余的岁月》、《观察者的力量》、《墓地篝火》、《柏原兵三之死》、《雨季》、《时间之潮》、《半日流浪》、《黎明大地》、《梦幻还是现实》、《作家的生与死》、《尘都》、《少年们的战场》、《爱日》等。他曾多次访问我国,和我国当代作家进行艺术交流。
  高井有一是一位创作态度十分严谨、长年笔耕不辍的多产作家。他的作品文风端庄凝重,语言细腻纯朴,描述朴实无华却又带有浓郁的抒情氛围,多讲述日本东北地区的风土人情,勾勒出当地纯朴的民风和生活百态,如以其祖父掬汀、佐藤义亮、平福百穗为原型,描写明治青年追寻理想方向的《梦碑》,和以昭和初期秋田地区生活作文运动为主题的《真实的学校》等。在日本战后经济进入高速发展时期,高井有一曾先后发表了《高奏的挽歌》等作品,准确地捕捉到了日本国民日常生活中的细微变化,表现了作者对生活方式巨大变迁的关注,以及对人们生活意识变化的真知灼见。
  2002年9月,高井有一发表了《时间之潮》。作品以主人公庆夫和真子的日常生活为主要线索,以插叙等写作手法交叉了庆夫在采访过程中听到的不同年龄的人们对于他们记忆中的昭和年代的追思,巧妙地描写了日本社会从昭和年代走向平成年代的历史变迁,完美地将个人和时代融合交织在一起,再次确立了自己平实凝重的写作风格。高井有一是纯文学作家,“私小说”的高手。但《时间之潮》这部作品已经与“私小说”的概念毫无关联。作家以极为圆熟的笔触,在较为宏大的场景内,向主导当今日本和世界的价值标准发出了不同的呐喊声,提出的问题令人瞩目发人深省。既继承了“日语文学”的传统,同时也是具有世界意识的形象化作品。
  这里介绍的《北方的河》译以第一人称的形式,生动逼真地描述了二战结束后发生在作者家庭和身边的一些令人终生难忘的悲苦往事,以浓重的笔墨刻画了母亲这一中产家庭的主妇无法忍受战争失败后骨肉至亲悉相疏远的世态炎凉,在无依无靠彻底丧失生存希望的凄绝心境下,怀着一颗无异于北方冬天的冰冷瓦凉的心,抛下年仅一十五岁的亲生儿子,投身北方的河流自尽身亡的悲剧人物形象,从侧面揭示暴露了侵略战争给日本国民带来的贫困、灾难和难以医治的精神创伤。小说文笔洗练优美,情节紧凑,铺陈得当,在解析人物关系和心理描写方面独具一格,堪称是一篇十分出色的典型的“私小说”作品。
  译者
  
  东北地区冬天来得早,我至今仍然记得1945年初次降雪时的寒冷。自日落前短短一小时飘起的雪花,被一大早就刮起的风吹动着翩翩起舞,纷纷扬扬地飘洒在铺着石头的屋脊上。然而这种光景未能持久。7点刚过,外面就变得风雪交加了。于是家家户户把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街头的暮色越发显得深沉了。
  翌日黎明之际,拖着尾巴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笼罩了整个小镇。9时左右,传来了母亲的遗体被冲到离小镇颇有一段距离的河中沙洲的消息。
  三日前天色未明之际,母亲失踪了。记得那天太阳露头之前我曾从梦中醒过一次。当时,借助枕边残月尚存的黎明之光,我觉得母亲似乎不在铺上。但是,后来我又迷迷糊糊地小睡了片刻。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阳光已经透过套窗上所有的缝隙和节孔射进屋里。真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一道光线就落在母亲睡觉地方的中央,令我倏然离开了梦乡。头天夜里母亲可是千真万确地和我一起钻进被窝的。然而,清晨母亲睡觉的地方却找不出一丝一毫曾经有人睡过的痕迹。我站起身来仔细端详了片刻,发现床单似乎已经被母亲整整齐齐地铺整过了。
  从那天起,三天里的事情我已经记不详细了。母亲失踪,抛下我孑身一人,一个年仅一十五岁的少年独居世间。邻居们纷纷对我显示出同情与关心,并吩咐我应该做这做那。但是,我完全听不进大家的劝告。
  “这孩子,你娘已经不知去向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磨磨蹭蹭不着急不上火的?”
  人们不止一次地这样责备过我。然而当时装在自己脑海里的,只有那无人问津的母亲睡觉的地方。每到夜晚,我总是认真地将母亲的被褥和自己的被褥并排铺好。然而次日清晨,虽然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仍然免不了失望。因为我看到的依旧是铺得整整齐齐无人光顾的被褥。可是,除了这样耐心地等待下去以外我又别无选择。
  我和母亲借住在房东的一间闲置房子里。房东犬丸先生听到母亲的遗体被发现的消息后,琢磨着雨一时半晌停不下来,便为我借来一辆去现场的自行车,并答应与我一同前往。我们披上蓑衣离开了家门。
  母亲投河自尽的那条河流正从小镇中流过,越往前行,河床越发宽阔起来,在越过小镇五里地的远方与另外一条河流汇合,形成了一条新的河流并且直入大海。母亲的遗体被冲到了上述两条河流汇合处的沙洲上。那里,两岸环山,水深流急,到处都是深渊。开始下雪的那天傍晚,一位樵夫下山时偶然发现了横卧在沙洲上的母亲。据说当时母亲的双腿浸泡在河水里,头部陷入滩石之间。经樵夫报信,附近的村落来了一个人,把母亲的遗体打捞上来,放在沙洲的中央,并冒雨燃起篝火,在遗体旁守候了一整夜。
  河流经过小镇以后,先是出现在小镇的左侧,水流缓慢而曲折,在树叶脱落殆尽的稀稀拉拉的树林彼侧时隐时现。右侧的稻田已经收割完毕,稻子的余茬被雨水浸泡得有些发黑。稻架上的稻子已被取下,只有搭起的原木还耸立在那里,农民正在往田埂上打粗木桩,有些用途何在不得而知。因为颇有一段距离,所以每当粗大的木槌击落下去以后,总是要隔上一段时间才能听到从空中传来的沉闷声响。
  大约过了五十分钟,当我意识到已经湿透的蓑衣有些压肩的时候,道路开始通向峡谷。转过一个悬崖,眼前出现了一个草房鳞次栉比的小村落。由村落的一个青年做向导,我们乘上用竹竿摆渡的小船,来到了河流的中央。青年人默不作声地指了指河的下游。那个激流涌荡四面环水的地方大概就是母亲遗体所在的沙洲吧,可以看到有几个人影正在那里晃来晃去。
  我伫立在船头上,眺望着河对岸拥抱河水、高高耸立的群山。高出水面三丈有余的峭壁透着黑红的色彩,峭壁下则是一泓清波荡漾的河水。那水面下的湍流恐怕在深深地侵蚀着河床吧。山里似乎正在伐木,到处都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树叶繁茂郁郁葱葱的杉树。小船很快便抵达了沙洲。人们默默无语地透过连绵不断的蒙蒙细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即将燃尽的篝火冒着白烟,摇曳着微弱的火苗。母亲的遗体就在那篝火的旁边。
  母亲的遗体被毫无遮掩地摆放在沙滩上,就像是被人抛掷过去一般俯卧在那里。黑色的服装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漉,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瘦弱的骨骼。两只胳膊顺着头部垂直伸出,宛如一个溺水之人拼命想抓住点什么似的。母亲赤着脚,右腿奇妙地向内弯曲着。只有扎得结结实实的发鬏没有松散。她的脖颈肤色洁白。这就是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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