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志同道合两朋友

作者:尹承东/译




  普利尼奥·柯普莱约·门多萨是位杰出的文人。他无疑是马贡多小说家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和最了解这位小说家写作生涯的人之一。我们在这儿介绍他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次采访。这篇美文分别刊登在1972年巴黎《自由》杂志和1974年马德里《胜利》杂志上。
  
  “为了从上午9点写到下午3点,我需要安安静静,暖暖和和。”加西亚·马尔克斯说。在巴塞罗那萨里亚区他租用的一套公寓里,这位作家工作的环境正符合这样的要求:一个不大的房间,一层楼的窗户朝向一片草地和一条寂静的街道,仿佛是在乡下。晚上,当下雨的时候,可以看到雨丝在街角的路灯周围闪闪发光,使人觉得那不是在一座大城市里落雨,而是在一个小村庄的石铺路上,那儿没有一辆汽车通过。小房间大部分用来放了两件家具:一张宽大的马约尔卡桌,桌腿是铸铁的,颇有点主教用的大桌子的味道;一个罩着红布套的长沙发。桌子上的东西摆放得很有条理,仿佛是在一家钟表作坊里:卷宗、铅笔、台灯、眼镜。墙上挂了一幅招贴画,是从鲍尔·米奇买来的,场景甚是惨烈:一台打字机被汽车轮碾碎。
  加西亚·马尔克斯现年43岁,这个年龄比他一向认为的理想的当作家的年龄45岁仅仅小两岁(在他看来,45岁是写优秀长篇小说的年龄)。今天他已经没有了在巴黎时的那种无人保护的阿尔及利亚人的神态,当时就是因为他的外貌和阿尔及利亚战争的原因,他三天两头被法国警察推搡着塞进盒式警车。现在他已年过四十,样子更像一个结实可靠的退役拳击运动员。眉毛和胡须已有少许变成灰色。为了工作方便,他穿着机械师工作装,口袋全用拉链拉死;脚上穿的是一双老太太式拖鞋(鞋的名字就是这么叫的),衬有羊毛里子。那种工作服不仅舒服、实用,而且看上去很精神。他那副样子会使你想起手工业者的模样和作家生涯的艰苦。有一次,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写道:用一种隐喻的说法,作家只是一种男人的职业。他的意思是说,他更相信的是持之以恒的努力和艰苦的工作,而不是不确定的灵感。加西亚·马尔克斯对让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入迷的器械和技术改革怀有同样的热情,他用来写作的电动打字机非常现代化。他用黑墨水笔修改前一天写好的稿子。下午有一个女打字员到他家来。在把稿子交给打字员之前,他要誊写得清清楚楚。午饭之后,他在一个半明半暗的安静的大厅的尽头,倚在沙发上,两腿叉开,利用一个放得很艺术的立体声音响设备听上几个小时的音乐。他喜欢的是古典音乐,但也听曼萨内罗、黑人女歌手托尼娅或贝阿特莱斯一家人。“我最喜欢的古典音乐是浪漫主义的室内音乐,只是我认为这种音乐是从贝多芬到巴尔托克。”
  下午5点以后,加西亚·马尔斯家的电话开始响起来。那是朋友们打来的,他们知道那时他可以出门了。“为了聊天,我需要烈性酒和朋友。”马尔克斯说。烈性酒是上等的苏格兰威士忌,他习惯同朋友们成群结队地到码头的一家餐馆去。在那儿,加泰隆尼亚的资产阶级人士,衣着整洁,胡子刮得光光的,仿佛是刚从理发馆出来。他们把菜单拿在手里,长时间地研究来研究去。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位烹饪专家,他点的菜是如此精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蜗牛烧兔肉或者龙虾炖鸡)。他一副庄严的挑战神气,仍旧是属于布恩地亚家族的样子。
  “我想我是我这一代人的巴尔加斯·维拉,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巴塞罗那。”一次,他这样写道。他的确喜欢巴塞罗那,因为这座城市就像巴黎一样,除了在夏天之外(照马尔克斯的说法,在这个季节,炎热会把这座城市变成到处都是坐满半裸体瑞士女人的露天咖啡馆的“马贡多”),时时都会让他产生一种感染性的忧虑。他时常到哥特区去长时间地散步,在那儿发现一些具有诗意、可以入画的地方,比如说:位于新浴室大街的一个烟雾腾腾的小客栈。在这个小客栈里,某一天晚上,如果有人在酒桶和挂在屋顶的羊羔腿下发现一幅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像,他并不会感到太惊奇。
  自从1971年从哥伦比亚和安的列斯群岛回来以后,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直笔耕不辍。在写《族长的没落》最后一稿的空闲时间里,他写了一本故事集。《族长的没落》是跟《百年孤独》一样的洋洋洒洒的长篇巨制,章章都有五十多页密密麻麻的文字。因此,通过加西亚·马尔克斯透露的蛛丝马迹,可以想象这部著作是用富有节奏的、连贯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口头语言写成的散文诗。人所共知,《族长的没落》也是影射社会的,通过一个热带地区独裁者的“全面怀旧”的形象影射权力社会。对这个在现实中本身就被过分夸大了的人物,加西亚·马尔克斯做了神话的处理:让他活了两百多岁,似乎他要极端到卖掉大海和出租他的国家,为的是换取一个放满玩具的房间。在他长期当政期间的各种事情,都有着无限夸张和大胆想象的神话痕迹和色彩。
  这本书基本写完了。在回头重读它的时候,加西亚·马尔克斯觉得,经过两次尝试失败之后,这一稿已非常接近成功。但是,他发现这本书过分的禁欲主义了。用他的话说就是缺乏一种腐烂的番石榴味。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去年他带着全家搬到了加勒比地区。
  他在巴兰基亚住了六个月。对他来说,哥伦比亚这座海滨城市联系着遥远的经历,而这些经历从机舱门刚一打开、继而飘来一股带着鳄鱼味的热烘烘的空气的那一刻起就苏醒来了。那儿还住着他的几位最要好的朋友。他跟他们通宵通宵地在后院的杏树下喝朗姆酒,谈天说地,但所谈的事情很少同文学沾边。在靠近市场的一个开有货栈和酒馆的地方,是积满灰尘的编辑部大房子。他就是在这个编辑部里写出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编辑部的对面是他去过的妓院。随着时间的过去,那些东西——加泰隆尼亚学者的聚谈会、他情人的药房和黑女人欧菲米亚的妓院——都消失了,但却留在了《百年孤独》的文字里。
  那么,就是在这种热带地区的恶臭、各种气味和色彩的混杂气氛里,《族长的没落》走向它的结尾。但是,向加西亚·马尔克斯打听这部著作的情况是困难的。它正在准备出版,因此加西亚·马尔克斯对它的一切都守口如瓶。他不喜欢在公共场合谈正在做的事情。
  “请告诉我,是出于一种迷信吗?”
  “我不喜欢回答有关我正在写着的作品的问题,因为它还属于我的私生活。有少数几次,我对自己写出的东西没有信心,结果将它们扔进了垃圾箱。我觉得那些在接受采访时把自己正在创作的作品的情节讲出来的作家有点可怜,因为那几乎证明了他写得并不顺利,想通过记者来解决他在创作小说中没能解决的问题,以得到解脱。”
  “可是你经常在私下里同你的朋友们谈你正在创作的作品。同某些人,至少……”
  “那是另一回事。是我的一种工作方法。他们的反应可以帮助我来估价我写出的东西。尽管如此,这种做法也要把握一个度。因为,如果长时间过多地跟朋友们谈论同一部创作中的作品,那会有由于反复有谈论而对它失去兴趣的危险。这种情况,在以后的修改过程中是会发生的,因此,为了不前功尽弃,一定要把握好谈论的分寸。在这种意义上,写作是件非常神秘的事,就跟烹调一样。”
  “我觉得你不太相信灵感,是这样吗?”
  “当一个人产生了写作欲望的时候,在他和他要写的东西之间就会确立一种相互的拉力,以便他去拉动主题,主题拉动他。有时候这种关系达到火热的地步,所有的障碍就会不摧自夸,冲突也会销声匿迹。到了这时,连作梦都没出现过的场景都会涌现在作者的脑海里,使他觉得生活中没有比写作更美好的事情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灵感。浪漫主义作家把灵感这个词给糟蹋了,使它名声狼籍,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灵感并非什么天使神谕,而是作者通过自己坚韧不拔的毅力和驾驭能力同创作的主题达成的和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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