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一本报复性的书

作者:尹承东/译




  ①本篇是墨西哥记者玛丽娅·埃尔维拉·萨佩尔1985年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采访。
  
  我向他在墨西哥的家打过几次电话之后,他终于答应会见我,但有一个条件,或者说一个限制:不谈政治。“自从我发现一个人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之后,我决定不再谈政治。”他对我说。这样的话他从前也说过,1985年5
  
  月,也是在墨西哥,他最后一次会见我时也这么说。他不想谈政治,我同意了,因为这是被会见者的神圣权利之一,另外也因为我的兴趣在于了解他的新作《迷宫中的将军》写完之后,在出版之前他是怎样想的。这部小说已经引起了争论,不单有关历史,而且有关伦理方面的问题。
  马尔克斯在他的寓所里接见了我。他比以前更消瘦了些。“你看,姑娘,我在像一个模特似的节食,”他对我说,仿佛是再一次提醒我他有钢铁般的意志和能够经受一切考验的近乎军人般的纪律。他的白发增添了不少。
  我们进入了正题,谈起他的新作《迷宫中的将军》。我在读完这本小说之后,感到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决心要把西蒙·玻利瓦尔从塑像座上搬下来,将他的真实面貌用文学的语言赤裸裸地展示在读者面前。
  玛丽娅·埃尔维拉·萨佩尔(以下简称玛):尽管您一向说,一本书出版之后便不再对它感兴趣,可现在当您写完《迷宫中的将军》后您有何感想?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以下简称加):这是我唯一一本在写完之后感到绝对平静的书。首先,写任何一本书我都没有付出过如此巨大的劳动。两年工作在打字机上,三年多一点的时间进行调查研究。这正是我所要写的书。不管从技术的观点,历史的观点,还是从文学的观点,它都令我十分满意,完全符合我的设计。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说,玻利瓦尔就是这样。
  玛:《霍乱时期的爱情》取得了空前未有的成功,难道您不同样感到平静吗?
  加:不,我对《霍乱时期的爱情》很不放心。对我来说那是一次冒险。我很担心把它写得粗俗、写得徒有其表,像部情节剧……我写玻利瓦尔是一项艰巨的文学事业,因此我坚持掌握全部的文献资料和技术资料,并发挥自己全部的才智。我以为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此外,《迷宫中的将军》的重要性超过我其余的任何著作。它表明我写出的全部内容都符合地理现实和历史现实。它不是我以魔幻现实主义写的那些东西。当你读关于玻利瓦尔的这部书时,你会感到,除了别的方面之外,一切都以某种形式表现出他的文献基础,历史基础和地理基础,处处都有据可查。这就仿佛我又一次写了一本《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那样的书,但是这部书有历史依据。实际上,尽管我写了那么多作品,但翻来覆去都是写的一个主题。
  玛:您怎样想到了要写玻利瓦尔,而且是写他的最后一次旅行?
  加:你看,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要写关于玻利瓦尔的这本书。我想写的是关于马格达莱纳河。我在这条河上来来去去旅行了十一次,我了解河畔的每一个村庄,每一棵树木,我觉得要写这条河流,最好就写玻利瓦尔的最后一次旅行。
  玛:那么,从何时起玻利瓦尔开始让您比对马格达来纳河的历史更感兴趣的?
  加:有一个时候,我开始琢磨玻利瓦尔是怎样的一个人,以便了解他需不需要说话,需不需要活动……我想啊,想啊,说来荒唐,最后我意识到这个人跟在学校的课堂上讲的完全不一样。于是我开始阅读玻利瓦尔的传略,渐渐明白了他的人品。我发现他是那样的平易近人,那样的无拘无束,和蔼可亲。他跟我在委内瑞拉和哥伦比亚认识的许多人一样。他有浓厚的加勒比味。我开始深深地爱上了他,开始对他感到莫大的同情,特别是为他受到的对待愤愤不平。
  玛:在您读过的玻利瓦尔传略中,您最喜欢的是哪一本?
  加:说出来你会感到惊讶。我认为因达莱西奥·列瓦诺·阿吉雷写的玻利瓦尔传略是最好的。不过因达莱西奥没有文学才气。写得非常枯燥无味。可他的立场、资料、材料的组织、见解都是很好的。从政治的角度看,这是一本非常出色的传略。
  玛:当您开始写这本小说时,您脑子中的玻利瓦尔形象是怎样的?
  加:那时我看到的是学校里的玻利瓦尔,是埃纳奥·伊·阿鲁布拉写的小学课本里玻利瓦尔的形象:“他的声音又尖又细,仿佛是号角的声音……”奥利里在他的回忆录里也是这样描写的,但人们不相信。实际上,我在开始写这本小说的时候,对玻利瓦尔没有起硫的概念。现在我开始想到所有从学校里出来的那些年轻人,我想他们对玻利瓦尔也没有起硫的概念。
  玛:那么,您为什么要写他的最后一次旅行而不写《玻利瓦尔传》?
  加:问题是我没有能力解释我自己写的书。我写这本书目的在于告诉我自己那一切是怎么回事。这次旅行是玻利瓦尔一生中文献记载最少的部分。他一生写了那么多信,可在这次旅行中仅仅写了两三封。没有人作过记录,也没有写过回忆录。正因为如此,我可以不受约束地大胆想象。这太妙了!我可以杜撰一切。
  玛:那么您写的是历史小说呢,还是小说性的历史?
  加:完全是小说。没有文献记载使我感到很痛快。由于是写小说,我可以钻进玻利瓦尔的脑袋,去深挖他想的一切。但是,我深信实际上我写的还是玻利瓦尔传,因为我相信我小说里的人物是符合他的人格的。
  玛:您用的什么方法?
  加:我用的方法是:细细地琢磨当时的历史条件和政治环境,当时人的处境和状况,他在信中说了什么话,由此推出他脑袋里想的什么。正因为我是靠想象,我必须要写小说,因为如果写历史我会受到很多限制,写小说却有绝对的自由。
  玛:历史对您毫无限制吗?
  加: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行为举止和个性都是虚构的,尽管有许多文献为依据。有一件事十分有趣:所有的历史资料都在档案中得到了证实,都有确切的记载。这对我有什么好处?这就使我能够对那些没有文献记载的事情完全自由地创作和虚构。
  玛:这里是不是符合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海明威这样说:我们看到的漂浮在大海上的巨大冰山是不可破坏的,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上,而八分之七在水下支撑着。
  加:是这样。在《迷宫中的将军》中所看到的也是以大量的“水下”资料为基础的。
  玛:面对历史,面对历史的调查研究,您曾遇到什么难题吗?
  加:是的。我完全缺乏历史调查研究的经验和方法。我一生从未就历史资料工作过,我只是在新闻工作中运用过历史资料。至于深入地探究历史,就一个历史事件刨根问底,我从来没干过。由于方法不对头,我浪费了很多时间,感到泄气,有时产生一重不必要的厌倦感。如果我再写一本历史著作,我就会得心应手得多,因为对这件事我已经有了一个概念,对这项工作已经有所了解。
  玛:在深入细致的历史调查研究工作中,您发现过一些有趣的事情吗?
  加:是的。比如说,在任何地方都没有人说过玻利瓦尔用眼镜,可突然我在玻利瓦尔死后的财产清单上发现有副眼镜。然而很快我又证实了,人们所说的眼镜,其实是一副望远镜。我希望你去找材料来看看。
  玛:既然如此,您干么在小说里又决定让玻利瓦尔用眼镜?
  加:那么我问你,玻利瓦尔死时是多大年纪?
  玛:47岁。
  加:好啦。什么人到了这个年龄眼睛不开始老花?什么人到了这个年龄还不用眼镜?特别是对于一个孜孜不倦的读书的人来讲更是如此。玻利瓦尔经常是在烛光下阅读的。有可能他掩饰自己用眼镜阅读,但是,无论如何,要在烛光下阅读文件,必须戴眼镜。
  玛:您说您写作品总是以一个人物形象开始,那么,《迷宫中的将军》开头玻利瓦尔光着身子在浴缸里漂浮的形象是何时在您脑子里产生的?
  加:我说过这样的话。但这并不一定说我要写的人物是第一次出现在书中的那个人,尽管《迷宫中的将军》和《百年孤独》都是这样。开头我研究玻利瓦尔的肖像,但左看右看,怎样也形成不了他就是解放者的形象的概念。我无法相信一个这样的人物的存在。我无法想象出他是什么样子。但是,突然,我发现了玻利瓦尔年轻时说的一句话:“我将在穷困潦倒中赤身裸体地死去。”那时,我对玻利瓦尔有了一个准确清晰的概念。确切地说,不是他在浴缸里的形象,而是他的裸体形象。后来,我又发现了一位英国外交官的证明材料,这位英国外交官在他的证明材料中讲述了他到达波哥大的情形。外交官说他去了总统府,看了几个战士在那儿用小石子玩一种骰子。当时玻利瓦尔赤条条地坐在吊床上,用脚掌打着拍子用口哨吹着共和国进行曲,而奥利里则坐在地上正在写他刚刚口授完的一句话。此刻,我看到了玻利瓦尔。我不去管波哥大的寒冷,不去管他是什么总统,也不去管总统府,总之,什么都不去管。我只是说:这就是玻利瓦尔,他赤条条地坐在吊床上,不停地摇晃着。我们住在海边的人都是这样。但是这种奇闻轶事是为历史学家所摒弃的。请你注意,凡是历史学家们认为虚假的东西,都令我感到激励和振奋,为我提供了一个精确玻利瓦尔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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