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再婚

作者:[越南]黄明祥




  也许今后,直到生命结束,他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可怕的日子。这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精神彻底崩溃,肉体极度痛苦。他活着和死去一样,就是说,在脏兮兮的水泥地面上拖着生病的身躯,头脑空虚,对往事完全记不起来,对未来也不抱有任何希望。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一个寒冷阴暗的早晨。监狱管教人员把他叫去说:“阮文依,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啊!“自由”这两个字!如果一年前他被捕入狱时,管教人员从口中说出这两个字,那他会兴奋和幸福得跪倒在地,或大声欢呼起来。而现在,这两个字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好像在他的词汇库里,这两个字已经消失了。当社会地位、职业、工作单位、老婆孩子和家庭都已失去的时候,还要自由干什么,自由又有何用?
  “先生,请让我留在监狱里吧……走出这所监狱,我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去干什么。”他这样说的时候,好像是一个对生活已没有任何渴望的人,但眼框里却满含泪水。
  “朋友,干嘛这么悲观?”管教人员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管教过上千名服刑人员,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脆弱的人。作为一个男子汉,最首要的气质就是要敢于面对各种环境。坐牢算什么,只要弃恶从善,有志气和重新生活……”
  也许由于这些高尚话语的激励,他找到了平衡,有了走出监狱的毅力。
  连续五天,他在城市里流浪。更确切地说,是他投奔了几个熟人。目标十分明确,就是暂时栖身和乞讨一些吃的东西,安慰一下辘轳饥肠。越是遇到熟人、特别是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他就越感到羞辱。同样是人,自己也曾是一名知识分子,一个有学问的人,现在却要低三下四地去讨饭,去乞求地方夜宿,实在丢脸。所以,白天他几乎整日在大街上游荡。
  很多次,他走过他曾住过的居民小区。啊,那个单元里三层的那间房屋。有一段时间,他以为那将是他一家永久的安乐窝。家里有一对夫妇和一个儿子。丈夫是一家大医院的外科医生。妻子是个漂亮的少妇,在一家工厂的工会工作。五岁的儿子聪明伶俐,像一个神童。
  那个幸福的安乐窝哪儿去了?多少次他站在楼下,睁着模糊的双眼,凝视着三层那间闪烁着柔和绿色灯光的房间,心中琢磨着这个问题。她已经把这间房子卖掉了,是在他入狱后一个星期卖的。这是被她卖掉的最后一个两人共有的财产。儿子是他的骨血,当然无法卖掉,她单方面宣布离婚后把儿子也抢走了。
  儿子现在在哪里?几个熟人告诉他,已被她带到了西贡,同一个情人生活在一起。哎!就眼下这有气无力的样子,哪有资格和能力去要回自己的儿子。
  在这个城市里,越走下去,他就越发厌烦。一次,他有意拦住一辆载重卡车,企图让卡车将他轧扁。但卡车及时刹了车,司机骂了许多粗话,将他赶到路边。其实他是一个胆小鬼,厌世,却不想死。想死有什么难的,只须等在路旁,然后乘人不备钻进车轮底下,不就完事了。
  到了第五天,他决定回老家。老家还有老母亲和一个姐姐。在监狱那一年,他对前来探视的人们只有一个请求,就是不要让母亲知道他进了监狱。只能告诉母亲,他再次受到上级的信任,参加医疗队去安哥拉了,为期三年。这样母亲会安心度过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上次医疗队出国期间,他虽没给母亲寄过一分钱,但他仍是母亲的骄傲。在母亲的眼里他仍是一个孝子。
  他的家位于一个可怜的村庄。村庄隐藏在一座石灰岩的山脚下。每次山洪暴发,村庄就会像一个孤零零的小岛。作为第一个从县高中毕业的放牛娃,他有机会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去帮助其他国家。这样,有许多年他的日子过得很快活,很多时候忘掉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家乡。几次他想把母亲接到城里,让他有机会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但妻子不同意,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陷入这个倒霉的处境,他又想到了家乡。现实如此残酷,就像谚语所说的“蛤蟆死去三年,才掉转头回到家乡”。直到现在,这句话对他仍很恰当。
  他来到车站。天空笼罩着乌云。广播里说好像远处有台风。
  他听见身后有自行车的声音。活该,他不想躲闪,有本事就把他轧死。轧死就不需要回老家了。
  “大夫,您不认识我了?”
  这句话显然是对他的问候。他猛然站住了。一个少妇一边问候,一边睁着乌黑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立即认出了她。五年了,他的记忆力仍然出奇的好。也许是因为她很特殊,她的面容和说话的声调很特殊,她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和当年没什么变化。那时他是×医院的主任医师。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一辆急救车直接开到了手术室。病人是她的丈夫,患的是直肠溃疡。他成功地为病人做了手术。如果再晚五分钟,尽管他医术高明,也挽救不了患者的性命。
  在丈夫住院期间,她尽心尽力照顾护理,向医院所有医护人员表明了她是一个出色的妻子。他也曾悄悄观察她照顾丈夫的样子,拿她和自己的妻子做对比,不免暗自叹息。
  “我想起来了,阿青。你爱人身体好吗?”他这样问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神情。不料这一问勾起了她的悲伤。
  “大夫,我爱人去世已经三年了。那次手术后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没想到两年后他又得了肝炎。那天我送他去医院,曾经去找过您,但您去了安哥拉……”
  “对。我……现在请你不要叫我大夫了……”
  “为什么?看您的样子,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她的目光像是把他紧紧锁住,使他在一秒钟之内像个僵尸,把所有真面目暴露无遗。他想,如果刚才我顺利回到老家,没有在半路被她拦住,也许不致受此折磨。他暗自责怪自己,并企图走掉。
  “大夫,也许我不该这样问?”她无法克制自己对他的关切,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他直瞪瞪地望着她。她那清澈无邪的目光,使他除了说出自己全部的遭遇,不可能有任何其他回答。
  “我刚刚从监狱出来,你相信吗?”
  “天哪,真的吗?”她大声叫了起来。此时大雨把两人都浇湿了。
  “咱们先进来吧,我的家就在附近……”她把他拉到一个宽敞的屋檐下避雨。雨点斜打在他们的腿上。她好像是为他遮雨,向他靠近了一些。他很久没有嗅到女人头发上那洗发水的味道了。
  他不打算向她讲述自己辛酸的爱情故事。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用说一个女人的坏话来博取另一个女人的同情,在他看来是卑鄙的行为。
  但当他看到她那清澈见底的目光里没有任何好奇,只有发自内心的同情、大度和包容的时候,他不能再向她隐瞒什么,也不想遮遮掩掩。
  “你知道我为什么进监狱吗?”雨停后两个人坐在她家的屋子里,他对她说,“那完全是一种愚蠢的行动,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无法克制的疯狂。多么富有讽刺意味,我竟是一名外科医生。我曾经为成百人做过手术,我参加医疗队时还曾经为安哥拉人做过手术。但我的手术刀却背叛了我。我把手术刀插进了一个男人的心脏……”
  “谁?那个人对你怎么了?”
  “他是一个卑鄙的男人。在我坐牢的一年里,我曾经努力想忘掉他的名字。幸好他没有死。如果他死了,现在我肯定不可能站在这里……”
  “天哪,你们男人真是太愚蠢了。”
  她捂着脸叫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着他说:“好像我见过那个人。”
  他沉默着,而她则在回忆往事。
  那天,她丈夫患肝病到×医院急诊。她想托熟人直接跑到小区宿舍楼来找他。门半掩着,她轻声敲了三下,却没有任何动静。当时情况十分紧急,她推门走进了房间。她惊讶地看到躺在他们夫妇床上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人,个子高大,长有铁青的大胡子。他妻子听到响声,急忙用毛巾遮住身体。由于害羞,她用两手把脸捂上,说了声:“对不起……我……”
  “下次你要改掉随便闯入人家的坏毛病。”
  他妻子投来正和人做爱不愿被打扰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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