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疏散者”:品特访谈录①

作者:〔英国〕B·S·约翰逊/采访 焦优平 邓中良/译




  品:战争爆发后不久,我被疏散到康沃尔郡,一个距离梅瓦吉赛大约五英里处的海滨附近。
  约:是随你的学校一起疏散的吗?
  品:是的,我当时就读于哈克尼的一所小学,它很大,但全校只有我们二十四个学生来到这座城堡。我们并不都是一个班的,年龄也不同。说真的,这里很神奇,我想不到在这样古老的地方,竟然有非常大的操场,而且距海仅有数百码远,有湖泊,有私家海滩。
  约:是私人住宅吗?
  品:是的,它属于威廉斯夫妇,依我当时的印象,威廉斯先生是国会议员,威廉斯夫人风度迷人,俩人都很和善。
  约:由他俩照顾你们吗?
  品:不,他们虽然也住那儿,但他们有很多佣人:女管家、男管家和女佣等等。我们由这些人照顾,吃住在那里。我们经常步行一英里,穿过杜鹃花丛走到村里的学校。
  约:你们和村里的孩子一起上学吗?
  品:没有,我们单独上课,这一点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自己组成一个班,由纳尔逊先生讲课。我们都叫他内利,他又高又胖,肚子圆鼓鼓的,是随我们一起从伦敦来的。回想起来,这位老师当时的处境很艰难,因为那个年代里师生关系并不融洽,但好在他们就限于学校范围内,诸事还算说得过去。但到了康沃尔就另当别论了,事态每况愈下,内利不只是要每天上午9点半到下午4点来对付二十四个男生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他都得与我们在一起。可以说他既是老师,又是父亲,可我们却谁都不喜欢他。他不仅根本称不上受欢迎,而且简直是让人讨厌,这点他自己很清楚。他有一个极大的嗜好,就是用中指弹你的后背,这常常是出于对我们失去耐心而为。但是这一嗜好却愈演愈烈,因为他受到了打击——他妻子没能同他一起疏散。他甚至不知道她在何方,也毫无解决的办法。人们都突然陷于无法控制的处境之中。
  约:当时与父母分开,你是否非常痛苦?
  品:不是很强烈,我想更多的是对整个事件感到困惑。我很孤独,很难受。我当时9岁,不知道我来自何处,为什么去那儿,也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约:你在那儿有伙伴吗?
  品:有几个男孩称得上是伙伴吧,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对9岁的孩子来说,哪懂得什么是友谊呢!倒是有个家伙,我记得很清楚,名叫莫里斯·斯托品(?)。当时有话传过来,说他父母双双在伦敦遇难,这消息对一个孩子来说也仅仅意味着困惑不解,没有更深的内涵。他听到消息后没哭,只是像被电击了一样感到震惊。我们与父母相隔遥遥数百英里,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实在难以区分远别父母和与父母永别之间的差异。战争在我们看来就像是在蓝天上观看离我们很远的斗狗比赛。不过不要误会,我们都是非常爱国的。
  约:父母来看过你吗?
  品:来看过,但康沃尔离伦敦太远了,车费贵得惊人。我父亲是伦敦的空袭预警员,收入不高,所以不能经常来看我,每次他们来的时候都希望一直呆在那儿,陪着我。
  约:他们也住城堡里吗?
  品:没有,他们就在村子里凑合一下,记得有一次他们就住在峭壁边。难忘的是有一次他们要搭乘公共汽车回去。送他们到车站后,我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回到城堡的住处,我一直往回走,当回头看他们时,就只能看到微小的点了,他们仍站在路上等车。我忍不住朝他们飞快地跑回去,哪管得上脚下草地松软,而父母看到此情此景后,也就朝我跑过来。
  约:这段日子,是你第一次体验乡村生活吗?
  
  本篇译自The Pinter Review Annual Essays 1994 (Tampa,Florida:University of Tampa Press,1994),pp 8—13。这是1968年英国作家B·S·约翰逊对2005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哈罗德·品特的采访录,经品特本人同意,首次刊登在1994年度的《品特评论学刊》上。采访者B·S·约翰逊以下简称“约”,被采访者哈罗德·品特简称“品”。
  
  品:对啊,除了和父亲匆匆去过一次艾平森林之外,这算是第一次了。每当回想起来,我似乎都能闻到清新的泥土味儿。说实在的,我对乡村颇有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孤独、凄惨的感觉。我清晰地记得有多少次我曾跌跌撞撞行走在妙不可言的村落里,骑车或漫步于峭壁旁;也能记起每一个地方的名称……走在海边岩石滩上的时候,你会突然看到一个非常荒凉的村子。至今还有一个清晰的印象——夕阳余晖中,孤独映衬着一个村庄。除了寂静,除了蹒跚走过树林,或站在地头时突然映入眼帘的斜阳,关于这些村子,我就再也记不得什么了。而这留存的带有神秘色彩的记忆也正是我喜欢康沃尔的原因,那是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也是康沃尔这个地方有趣之处,因为你不知道绕过下一个拐角将会看到什么。这里行人稀少,只有大海时而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声,此外只有寂静、虚幻、以及那令人困惑、孤立无助的感觉。你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更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就是我全部的印象。
  约:你们在城堡里可以自由活动吗?
  品:不可以的,我们在城堡内部的活动是受限制的,主人很显然有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有很多地方我们未曾去过。有时经过允许我们可以走上屋顶角楼朝四下看看,好好欣赏一下大海。
  不过我们偶尔也确实能够见到威廉斯先生和夫人,那是一些特别安排的喝下午茶时间。记得有一次我和父母在城堡里与威廉斯先生及夫人一起饮茶,其他男生也在,端上的点心是一盘甜面包或其他什么吃的,威廉斯夫人把我想吃的那个点心给了我。我想大约是威廉斯夫人也喜欢那种点心的缘故吧,当他们离开后,有一两个看到这个细节的男生就说,我被惯坏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你瞧,还在童年时代,别人就注意我,抓我的把柄。
  但我们可以在城堡的领地自由活动,那儿很美,越过小山就可望见大海,那种神秘的感觉深深吸引了我这个来自哈克尼的男孩儿。在小河里或湖里都能捉到鳟鱼,一定是有一条小河流进湖里的。有几次我们经许可,由渔夫长带着,轮番在湖上泛舟。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湖上玩过。那里没有农场,是一片可以狩猎、打靶和捕鱼的地方。
  约:你这次体验过乡村生活之后,是否萌生过定居在那儿的想法?
  品:我真的很愿意住在乡村,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这么想过,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试过了。我们曾住在海边一个叫沃尔辛的地方好几年,但在那儿出行实在是太麻烦了。在我现在伦敦的住所,我可以俯瞰摄政公园,因为我正巧在顶楼工作,可以很好地领略该公园的美景。我无法想象住在一个没有树,没有变幻的自然色彩等等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当然这是在康沃尔呆过之后才有的想法,在那儿我仿佛突然陷入了光秃秃的大地所特有的晦暗色彩的包围中,初次体验到这种单调的感觉。
  约:你是否还记得,你曾向往过城市生活吗?
  品:当时除了感觉与家隔绝,向往家庭的温暖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向往什么。
  约:你成人后,是否再与父母谈论过那段疏散生活?
  品:可以说我们从未谈过。只有一两件事情他们仍然记得,比如我朝他们跑回去。因为康沃尔太远了,我们相见并非易事。
  约:对于疏散一事,你是否感到父母有歉疚感?
  品:没有,我想他们认为这是非常正常的、必要的事情。他们最关心的是我生命的安危,这点我很确信。他们认为这样做是明智的。现在,我会肯定地说这样做并非十分正确,特别是当与我们在一起的那个男孩儿的父母遇难的时候。当你被杀害时,有多大年龄又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你在哪儿遇害,以及是与谁在一起的。当痛失父母的事情发生在你远离他们的时候时,这是多么悲哀又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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