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厌世者的悲剧

作者:[墨西哥]雷内·阿维莱斯·法维拉




  他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他想:这是暂时的现象,几秒钟后视觉会正常的,光线将充满他的眼睛,他会重新看到世界上的一切。但是他发现他的头上缠着绷带,感到身上盖的被单很干净,刚穿上的睡衣也几乎是新的。他的听觉开始恢复了,他终于意识到:他是在医院里或类似医院的地方。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是什么医院?敌人的医院还是自己的医院?直到听见有人讲英语他才放了心。说话的可能是一位美国女护士。口音很重,不错,是南方口音。
  他是海军陆战队的班长威廉·图德。
  他想起了往事,想起了最近几个月的情景和那些士兵:他们在开桑基地参加了最后一战,虽然受了伤,但还是活下来了。往事像一团乱麻涌上脑际,过了一阵才有了条理。每件往事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很快有条不紊了。图德和他的一班士兵负责掩护撤退时炸毁基地围墙的工兵们。他们接到命令,必须把越共部队化为齑粉。直升飞机运送着伤员,士兵们惊慌撤退;轰炸机则频频低飞,在开桑基地周围扔凝固汽油弹,目的是削弱越共游击队的强大攻势。然而后者的凶猛火力有增无减。迫击炮、重机枪和自动步枪不停地射击。图德班长躲在一堆瓦砾后面,以异乎寻常的勇气进行自卫。后来,当他恢复知觉后,连自己也不相信会那么勇敢。他参加了两次战斗,都是用步枪射击,不停地、甚至发疯地射击,寻找着敌人的身影。突然,他面前一声爆炸,光亮非常耀眼。他只觉得头上被什么砸了一下,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现在,他躺在医院里。他伸了伸双臂和双腿,看看它们是不是还在身上。很好:四肢一条也不少,也没有受伤。只是头部受到打击,现在还疼呢,当然不像最初那么疼了,但还在作疼。更确切地说,现在还保留着弹伤和手术带来的疼痛。他感到软弱无力。一个女人,大概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他作出了反应:
  “好,我的感觉很好,只是有点疲劳。”
  那个声音听起来很亲切,很可能是一位姑娘。但是他问他的绷带怎么回事时,女人的回答却闪烁其词。一块碎片,一块手榴弹片嵌入他的太阳穴附近,伤口虽深,但不严重,没有危险,一点儿危险也没有。只是需要观察一下,看看对某些神经有无影响。取弹片的大夫担心出现并发症。这一点,威廉·图德早就想到了。
  威廉没有打听撤退的结果,他也不关心结果如何。
  护士在离开病房前,想知道他现在有什么要求:亲人啦,朋友啦,饭菜啦。
  威廉说,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然后一声不响地陷入了沉思,他最担心的是他的视力。他不愿意乱猜,总是认为正视现实为好,他的看法无论怎样也不能改变。他就这样担心着他的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的情绪很好。他感觉到了阳光。他想起了前一天那个女人的声音;希望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但是这次他听到的声音完全不同:是一个男子在说话。彼此谈了不过几秒钟,从没有到过一分钟。威廉没有力气进行长时间的交谈。他想打听那个女护士,但是他没开口。不过,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即转入初愈患者病房前,他终于得知那位女护士不愿意护理他:她在他的东西里发现了几只他从被打死的越军脑袋上割下来留作战争纪念的耳朵。她被那一串死人耳朵吓坏了。
  一天,人们告诉图德班长说,他将被送到美国去进行更有效的治疗。
  威廉·图德三十岁丧失了视力;不早不晚,恰恰在三十岁的时候。三十年来,他没有碰到过一件乐观的事情。三十年过得平平淡淡,有的只是没完没了的烦恼和经常爆发的怒火。小时候他不时对父母发脾气,特别是对母亲。而他的母亲,对他的荒唐举动和屡次的使性总是采取容忍的态度。
  同样,他也轻易地记起长大后的情况:他已经十五岁,常常和一起玩耍的伙伴们打架,对他的未婚妻丽塔的态度也十分粗暴,甚至动手打她,她只能以惊人的顺从态度忍受。
  他受伤后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他的心中产生了对人、对动物和东西的憎恨情绪。如果在正常人的生活中他对一切怀着仇恨的话,那么失明以后,他的仇恨会与日俱增,愈来愈深。当然,人们会竭力避免跟他接触。只有丽塔敢接近他。
  威廉从来就不是聪明人,相反,他是野心勃勃的人。但是他的野心总是实现不了:他缺乏取得所渴望的地位或东西的任何条件。他指望他的愿望能够像魔术一般变成现实。为了避免麻烦,他的亲人——两个兄弟和一个独身的姑妈——不再跟他住在一起,也不来看他了。他入伍去越南打仗的时候,没有人为他送行,只有丽塔给他拍了一封伤心的电报。
  威廉不能容忍反对他的意见,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可笑的事情。只有丽塔受得了他那种永恒的怪脾气、他的暴行和他的专横。她的耐心是惊人的,当然,谁也不会把这种忍受力同爱情混为一谈。
  他在越南期间,周围一个朋友也没有。同事们无一个例外都躲着他。他酗酒或吸大麻的时候,总免不了骂人;他常常由于打架被关禁闭。然而,他的勇气却不同凡常,很快就晋升了一级。他总是冲在前头,大喊大叫地对敌射击。但是一位军官说他的勇敢是出于杀人的快乐,只表现在杀人上。要是需要,他会杀死他的同伴。
  他有一位跟他类似的朋友。丽塔收到过他的一张照片:威廉和他的形影不离的朋友的合影:二人手持步枪,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脚下躺着三具越共尸体:三个年轻的俘虏,把他们抓来是为了把他们的头割下来作为标本,放在家庭的壁炉上。照片上写着对远方未婚妻的热情祝愿,兴奋的邻居和丽塔的朋友高兴地传阅着。
  在回美国的途中,他听着飞机的轰鸣声,想像着议论他的人们的面孔,仔细地回想着丽塔。丽塔是他的未婚妻。他觉得跟她结婚是合适的。丽塔理解他,能够容忍他。
  治疗失败后,威廉·图德接受了海军颁发的退役证书,总统亲自授予他一枚贵重的勋章。在授奖仪式上,丽塔的父母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不住地称赞威廉的种种美德。他们答应把女儿嫁给他。他们这样做,一是从心里佩服他,二是为了了却一桩心事。
  威廉和丽塔结婚了。由于报纸的宣传,他们得到了几十件礼物,免费旅行,甚至现金。礼品和贺信从四面八方纷纷寄来,对这位失明的英雄表示钦佩。斯佩尔曼主教亲自为他们主持婚礼,参加婚礼的人不计其数。结婚的场面实在动人:一个是从前线回来的英雄,另一个是典型的美国姑娘。愿上帝赐福给他们。在报道丽塔和威廉结婚的消息中,类似的美言赞语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在一家冷气设备厂的赞助下,这条消息上了电视,向全国播送。
  但是,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爱情。起初是欲望,后来则是顺从和容忍。丽塔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明确表示不同意离婚。父母很少给她写信:只有明信片,偶尔有一封短信,几乎总是提醒她什么纪念日或什么节日。他们想像得到威廉对丽塔的态度,但为了减少烦恼,就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
  丽塔开始怕她丈夫了。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丈夫打她骂她。她怕的是他那双不戴墨镜时的眼睛。自从他们认识后,丽塔就对威廉看人的样子感到不安,尤其在他的眼睛燃烧着怒火的时候。虽然已经失明,他的眼睛仍然能表示愤怒和仇恨。所以,她总是避免去看他那双失明的眼睛。
  在威廉上前线前工作过的机关里,没有一位同事敢接近他,除非见面问候。他走进办公室就埋头看文件,处理日常事务:他那副逼人的严肃面孔使人敬畏,谁要是凑过去跟他讲话会自找没趣;他那种粗暴的语调、讲话的火药味和嘴里发出来的嘶嘶声,会让人立刻退避三舍。
  威廉显然对人类怀有深刻的仇恨,但是他对动物的仇恨更是令人费解。不管他见了什么样的动物,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憎恶情绪(“你在干什么,孩子?”“我在杀蟑螂,它们太讨厌了,妈妈。”“可是,你干吗用手捏呀?在角落里寻找它们太费事了。用杀虫药吧,那样省力气。”“不,我愿意用手捏死它们。”小小的威廉觉得用手捏蟑螂很开心;渐渐地他就对捏死许多虫子着了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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