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中村文则(Nakamura Fuminori,1977—),日本新锐小说家。生于爱知县东海市。就学于福岛大学行政社会学部,毕业后经历简单,就是一边打工,一边写作。2004年,他的处女作小说《手枪》(2002)获新潮新人奖,并获芥川奖提名。作品写一大学生发现一个自杀男子的尸体,为尸体旁的手枪入迷,引发了种种浮想。评论认为,这位青年作家的文风属于“本格派(传统派)”,他的文章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都有一股强力在牵引着,其中充溢着对创作的热切。2004年,他发表了长篇小说《遮光》。这是一个荒诞的故事;主人公美纪有着辛酸的过去,恋人死后,她从尸体上切割下一部分,天天贴身携带。她又是一个有说大话癖好的人,在失去爱的绝望中,只能靠反复说大话讨好周围人来生活。中村文则以明晰而锐利的笔法写出了一个游走于疯狂边缘、在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摇摆的人物内心世界,获得了读者的好评和注目,小说获第26届野间文艺新人奖,并得到了芥川奖提名。2005年,中村文则以小说《泥土中的孩子》获第133届芥川奖。这是他几年前在东京打工期间写成。小说主人公“我”从小给父母遗弃,由亲戚领养,在长大过程中饱受虐待,甚至被活埋在土中。成年后,他当了出租车司机,与一个有着同样境遇的女人同居,由于少年时代的阴影,他始终有一种寂寥和恐怖的逼迫感,内心对过去的经历穷追不舍,常常渴望由自己去引发暴力的侵袭,生活于对死的追求中。小说那种以压倒的笔力写出的心灵扭曲,具有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感,以至于在评奖过程中,由当代日本著名作家组成的评委会之间发生了激烈争执,用评委高树信子的话说就是“这是迫使评委格斗的作品”。有趣的是,《泥土中的孩子》风格和村上龙早期作品颇为相似,但身为评委的村上龙却对小说全盘否定,说受虐待者的心理“不可能用第一人称来描写”,诚实的小说家不应该去写。不过,多数评委虽然指出了作品有未深入触及人物内心的欠缺,但还是肯定《泥土中的孩子》想像力、文体都相当出色,作者确实具有一名作为小说家的资质。评委黑井千次称赞小说“骨骼坚固、充满力量”,高树信子称之为“观念小说”,说“这种在观念里注入血和力的小说尝试,在当今的时代反而是新鲜的”。
  关于中村文则的文学风格,日本评论界给了一个字,那就是“暗”。这既是指他的描写对象多为阴暗的人物心理,也是指他敢于也善于深究此类心理。成名以后,中村文则又发表了探究青年面对凶杀暴力时的心理的小说《恶意的手记》、《最后的命》,以及随笔《门外汉的独白》等。文艺评论家井口时男认为,中村文则在得奖后,写作目标没有散乱,还是只扩充他该写的世界,这种作为作家的诚实,在当今的游戏文学中是非常可贵的。“以暴力和性为主题的小说正在增加,描写和语言也趋于过激和强力,这对于在过激的信息、影像中长大的那一代作家是不困难的。困难的只是,以暴力为主题而抓住伦理的问题不放手。中村文则正在对这个困难的课题发起挑战。”
  编者
  
  一
  
  四面八方射来摩托车的灯光,我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了。数不清的摩托车马达轰鸣蓄势待发,一直虎视眈眈地围着无计可施的我。但这种僵持状态持续不了几秒钟吧。这帮手持铁管的家伙肯定会跳下摩托车,不把我打到他们觉得解气是不会罢手的。
  我现在吓得两脚瘫软,可刚才还只顾想着别的事呢。其实这种结局我早已预料到了,刚才就是在想这方面的问题。再早些那会儿,我还在深夜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好像有谁叫我去似的,我朝着街上灯少的那头,一边抽烟,一边专找最暗的地方走。碰到这帮家伙的时候,是在公园旁边自动售货机的跟前。摩托车停着,他们骑在车上,都在喝汽水,抽烟,嘴里还嚼着什么,好像都喝醉了。开头的时候他们没有注意我,在我没朝他们扔香烟头以前,他们一直挺快活地大声笑着。
  当时我有一种明确的想向他们扔香烟头的欲望。扔烟头不是无意识的,也不是无所谓的,而是一种清晰意识下的断然行动。对纠集在这种地方的鸟人,就必须这样做。当时我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被那么多的摩托车灯光照着,我不理解自己当时怎么会那样想的。
  我注定是要被逼入绝境的。谁让我不考虑后果就干那种蠢事的呢。这种事以前也经常有。刚刚就在前天,我碰上一辆不看信号就右拐弯的车,就为了要让那个开车的人明白什么是危险,我故意能让不让,就在他车跟前停下来不走,逼他来了个急刹车。和今天的事一样,每次行动的结果,都是我自己陷入不利而危险的境地。
  “可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一个多半是他们老大的光头从摩托车上下来,眼神飘忽地哼哼着吩咐了几声,他下面的人像进行什么仪式似的,一齐发动马达发出了轰鸣。那光头目光呆滞,抡起铁管使劲朝我砸下来,好像对这一下子会把我打得怎么样根本不感兴趣。腰上刚挨了一下,我就疼得透不过气来,剧痛超过了我的想象,只觉得一股眼看就要烧起来的炽热化作难耐的刺激传遍了全身。我的嗓子萎缩了,已经难以呼吸,勉强吸了口气,就听到嘴里漏出了孱弱的吸气声。疼痛和恐惧使我浑身不停地微微颤抖,想站起来,但膝盖和脚脖子关节僵硬,动弹不了。
  “钱,都拿出来。要是不拿……就再让你挨十棍!”
  说完,光头点了一支烟,好像是在等我回答。我记得手头只有没几个硬币,加起来大概也不到一千日元,但我还是一直摇头。我想说话,但脸热得像要烧起来似的,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脸朝下倒在地上了。贴着地面的脸颊有点冷,牙龈那儿不停地出血,血从嘴缝里在一点一点地滴出来。我以为他们已经够本了,但情况并没有好转。我只是在意识中断的很短一瞬间失去了知觉,其他时候还是清醒的。
  ——杀了他,麻烦吗?
  ——可是,这样不太好吧。
  ——嗨,边上又没人,再说咱们又不是这块地面上的。
  马达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听动静我知道不止一个人在低头看着我。闻着泥土的气息,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虽然恐惧好像压迫着我的全身,虽然吉凶未卜使我惴惴不安,但在被恐惧和不安搅乱的情感深处,确实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东西使我无法平静。我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要是再这样踢打下去的话,也许我会被打成肉酱,会被打到泥土深处,化成泥土消失掉的。真可怕。虽然精疲力竭心率加速使我苦不堪言,但我感到痉挛的背肌情况还可以。恐惧的战栗正在一点点化解成别的什么东西。我显然在等待着什么,这是一种尽管恐惧,但还是在等待机会的感觉。心中不时有疑念闪过,但我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他们会不会一齐抡起铁管打我?我感到自己好像正从一个高处一直往下掉,我惦念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跌到底,我担心什么时候他们又会抡起铁管……
  ——啊,等一等。趁这小子还能说话,让他用手机把认识的妞儿叫到这儿来怎么样?
  ——这个主意不错啊,刚才怎么没想到啊?
  ——我看可以。
  ——不错吧。怎么着?就这么办?
  我感到失望极了,傻呼呼地叫道:“我完蛋啦?”霎时间,他们静了下来,少顷又一齐笑了起来。我腰部阵阵作痛,头被按着,满嘴都是泥。他们搜了我的裤子口袋,失望地不言语了,因为他们弄到手的只有放硬币的小钱包和香烟、打火机。
  ——真不值,你瞧,这小子多小儿科。
  ——杀了他吧。
  ——不,等等,不杀他,教训教训他就行了。
  ——真讨厌!干吗不能杀?
  ——嗨,你等等呀,你要是就这么杀了他可就麻烦了。
  我记得他们又浑身上下踢我,渐渐地神志就模糊了。在摩托车灯光的照射下,我感到自己就像蝼蚁一般被他们肆虐践踏。我兴奋了,但我明白这是一种与此时此境不相称的兴奋,因为我并未从被脚踢的痛苦中感受到性被虐式的快感。他们的殴打一波接着一波,我感到的只是剧痛,而并未因置身于蝼蚁地位而陶醉。这么说吧,我是在等待着肯定会出现的什么东西。我觉得确实存在着正在等待我的什么东西,虽然我还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可是,我还是越来越强烈地想到,现在这种状况不正是我从一开始就期待着的吗?“这小子的叫声有点怪。”“有意思,这小子是干吗的?真有意思。”他们的声音远远地不断传来。所有的疼痛开始发作,大脑以一种奇妙的节奏开始摇荡。我不由觉得自己正在被粉碎,眼前模模糊糊,我忍不住呕吐的感觉,一边咳嗽一边吐了起来。但我不想失去意识。要是失去了意识那就完了,我就无法等到那个什么东西了。我一边想一边睁开眼睛,还是感到疼痛。要是这样下去的话,我会不会变成什么其他的东西?可我还是不明白那又是一种什么东西。我叫了起来,那声音是我自己的,我却感到心中回响的是陌生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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