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库切短篇小说两篇
作者:〔南非〕J·M·库切作杨振同译
这时他们坐进出租车,穿过一条条街道,这些街道已经有了行将被遗忘的街道的气息。
“这么说,”他母亲说,“逃得干净利落。”
“我的确认为是这样。您把支票放好了吗?”
“支票,奖章,一切都放好了。”
在飞机上,她几乎没有碰一下吃的东西。她一连要了两杯白兰地酒,喝完就睡着了。几个小时以后,他们在洛杉矶机场开始降落时,她还在呼呼大睡。空中小姐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太太,您的安全带。”她连动都不动。他们交换一下眼神,他和空中小姐。他侧过身去,把安全带绕过她的大腿扣上了扣环。
她整个身子半躺在座位上。头歪向一边,嘴大张着。她打着轻微的鼾声。飞机转弯时灯光从舷窗外一闪而过。加利福尼亚南部的落日余辉无比的壮丽辉煌。他抬头可以看到她的鼻孔,看到她嘴里去,并往下看到她喉咙的后部。他看不到的部位他可以想象:那粉红色的食道丑陋无比,咽东西时像条蟒蛇一样收缩,把东西拉到下面那个鸭梨形状的肚囊之中。他扭过脸,紧了紧他自己的安全带,坐直了,脸朝前看。不,他默默自语,我不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不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
当女人上了年纪
她在尼斯法国东南部港口城市。看望她女儿,这是几年来第一次看望她。她儿子要去参加一个什么会议,将顺道从美国坐飞机来和她们住上几天。这些日期赶到了一起,使她觉得很有意思。她怀疑,他们俩是不是已经串通好了,会不会给她提出某个建议,也就是当孩子们觉得她无法照顾自个儿了,他们就向母亲提出来的那种建议。这么顽固不化,他们会互相对对方说:这么顽固,这么固执,这么执拗——我们要不共同努力,怎么才能拗得过她呢?
当然了,他们爱她,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给她制订计划。然而她的确感觉像那些个罗马贵族一样,等着有人递给她那杯致命的毒酒,等着有人用最易于信任,最令人同情的方式告诉她,为了顾全大局,她应该把这杯毒酒喝下去,而不用紧张不安。
她的孩子们像一般的孩子那样,一直都非常好,非常孝顺。而她这个当母亲的是不是也同样好,同样地尽职尽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人生在世,我们应该得到的,并不总能得到。她的孩子如果想把这分数扯平了,他们就得等到来生,等到再次投胎转世了。
她女儿在尼斯经营一家美术馆。她女儿到现在已经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了。她儿子娶的是美国太太,生的是美国孩子,过不了多久他也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了。所以他们既然已经飞出了窝,那就飞得远远的。不了解情况的吧,还会以为他们飞得远远的,就是为了躲开她呢。
不管他们给她提出的是什么建议,这里面肯定充满了正反两方面的感情:一方面是爱和关心,而另一方面是极度的残忍,希望看到她的终结。唉,正反两方面的感情并不使她仓皇失措。她就是靠正反两方面的感情谋生的。要是没有了这双重的含义,小说艺术将置于何处呢?要是只有头有尾而没有中间,生活本身会成什么样子呢?
“随着我年纪增大,我发现奇怪的是,”她告诉她儿子,“我很久很久以前曾从老人们嘴里听到的那些话,并且发誓我自己永远也不会说,可是现在也从我嘴里吐出来了。像这世道变成什么样子了之类。比方说:似乎没有人再会意识到‘可以’这个动词有过去时——这世道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人们在大街上走路,还一边吃着比萨饼,对着电话讲话——这世道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是他来到尼斯的第一天,她来尼斯的第三天:一个晴朗温暖的六月天,是那种首先使那些慵懒富足的英国人来到这片海滩上的日子。看啊,他们来到了这里,他们两个沿英吉利海峡的海岸一边散步,一边慨叹布尔人 南非荷兰移民的后裔。;正如一百年前英国人打着遮阳伞,带着船夫一边散步,一边慨叹哈代先生最后的努力那样。
“慨叹,”她说,“如今很少听到这个词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慨叹了,除非他们想成为一个被取笑的对象。这都成了一个忌语,一种被禁忌的活动。所以你该怎么办呢?把所有的慨叹都禁锢起来,直到你和另一个老人独处时,才把它们尽情地倾吐出来吗?”
“妈妈,您对我想怎么慨叹就怎么慨叹,”她那善良而又孝顺的儿子约翰说,“我会同情地点头表示同意,而不会取笑您。您今天除了慨叹比萨饼,还想慨叹什么呢?”
“我慨叹的并不是比萨饼。比萨饼并没有什么不好。一边走路一边吃同时还一边打电话,我发现很粗鲁。”
“我同意,是很粗鲁,至少是没有教养。还有呢?”
“这就够了。我所慨叹的东西,其本身没有多大意思。有意思的是,许多年前我曾发誓我永远不会慨叹,而我正在这儿慨叹着呢。我为什么屈服了呢?我慨叹这世道都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慨叹历史的发展进程。我是打心眼儿里慨叹啊。然而当我自己听慨叹的时候,我听到了什么呢?我听到我母亲当年慨叹迷你裙,慨叹电吉他。我还记得我当时的怒气。‘是的,母亲,’我就会说,就会咬牙切齿,祈望她闭上嘴。所以……”
“所以您就以为我也正在咬牙切齿,祈望您也闭上嘴。”
“是的。”
“不是。慨叹世风日下,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我自个儿私下也发这样的慨叹。”
“但是细节,约翰,细节啊!我慨叹的并不仅仅是历史的宏观范畴,而是细节呀——举止粗俗,文理不通,高音大嗓!正是这些令我恼火的细节,使我非常绝望。如此的无足轻重!你明白吗?不过你当然不明白。你觉得我是在取笑自己,而实际上我不是。我是完全严肃的!你明白我是完全严肃的吗?”
“我当然明白。您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
“但是我表达得不清楚!不明白!这些都只是话语,现如今我们对话语都听厌听烦了。唯一剩下来证明你是严肃的方法,就是除掉你自己。拔剑自刎。把你的脑壳儿炸掉。可是我刚一说这些话,你就想笑。我知道。因为我是不严肃的,不是完全严肃的——我太老了,老得严肃不起来了。你二十岁时自杀,就是一种可悲的损失;四十岁自杀,人们就会冷静地评论这个时代。但要是七十岁自杀,人们就会说,‘多遗憾,她一定是得了癌症。’”
“可是您从来没有在乎过人们说什么。”
“我之所以从来没有在乎过人们说什么,是因为我始终相信未来这个词语。历史将会证明我是正确的——我给自己讲的就是这个。但是当历史发展到今天,我越来越信不过历史了——越来越不相信历史有能力产生真理。”
“妈妈,历史发展到今天,发展成了什么样子?我们在谈这个问题时,我可不可以说,您又一次把我放在了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或者心直口快的男孩子的位置上?而这个位置我并不特别喜欢。”
“对不起,对不起。这都是一个人住给闹的。大多数时间我得在脑子里进行这些谈话 。能有人跟我把这些谈话演练出来,是一种解脱。”
“谈话机。不是人。是谈话机。”
“可以和我演练的谈话机。”
“可以在谈话机上面演练。”
“可以和我在上面演练谈话的谈话机。对不起,我不说了。诺玛怎么样了?”
“诺玛很好。她向您问好来着。孩子们也很好。历史发展成了什么样子?”
“历史已经失去了她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克莱奥曾拨动她的七弦琴,咏唱伟人们的壮举,而今呢,她就像那种傻得不能再傻的老太婆,变得摇摆不定,不仅摇摆不定,而且轻佻浅薄。至少我部分时间是这么认为的。其他时间我认为她被一帮暴徒俘虏,这帮子暴徒折磨她,让她讲言不由衷的话。我无法给你讲我对历史所持有的全部黑暗想法。它已经变成了一种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