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姐姐的绝经

作者:〔韩国〕金 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金薰(Kim Hoon, 1948—),韩国作家,1948年生于首尔,曾在高丽大学政治外交系和英语系进修,毕业后历任《韩国日报》记者、《时事杂志》编辑局长、《国民日报》副局长、《韩国日报》编辑委员,现为专业作家,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刀之歌》、《细纹陶器之忆》、《弦之歌》,随笔集《我阅读的书籍和世界》、《选择和拥护》、《风景与伤痕》、《自行车旅行》等,及译著多部。金薰多年从事新闻职业,曾在《韩国日报》长期连载《文学纪行》,以其诙谐幽默的知识性和流畅华丽的文体赢得广大读者的喜爱。文学创作是五十多岁才正式开始的,可他却屡屡一鸣惊人,《刀之歌》是他的长篇处女作,却在2001年摘走了第32届东仁文学奖的桂冠,还让评论家惊呼他的语言达到了韩语最顶端的美学境界,《化妆》是他的短篇处女作,又在2004年荣获第28届李箱文学奖。《化妆》我们已经介绍过了,但对于影响力如此之大的一位韩国名家,再度关注他决不为过,所以这里再介绍他一篇得奖的力作,就是获得2005年第5届黄顺元文学奖的《姐姐的绝经》。
  译者
  
  每次来我的公寓,姐姐总是坐在靠阳台窗前的桌子旁,打发午后的时光。到了晚上,姐姐的话就多了起来。应该说她打开了话匣子更恰当。我看过女性杂志的更年期特辑,听说绝经期的女性每到傍晚时分就会莫名地不安。说不定姐姐晚上突然话多就与绝经有关。晚上,姐姐说的几乎都是可有可无的话。姐姐的话就像晚霞和风,令人摸不着头绪,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与其说是传来,还不如说是掠过。我常常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姐姐的话。
  ——你看,飞机真像鱼。你看看,那不是鱼鳍吗?
  姐姐隔着公寓阳台的窗户,望着渗透进江华岛方向的晚霞中的飞机,说道。从金浦机场起飞的飞机飘浮在汉江河口方向的天空,好像鲨鱼那么庞大,然而没过多久,它又变得像鲫鱼那样渺小,最后消失在浓浓的夕光中。姐姐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江华方向。
  ——你看看,它真像黄宗鱼,脑袋一闪一闪。尾巴上像是亮着灯。喂,你快看看啊。
  喂,姐姐在叫我。可是她仍然背对着我,注视窗外。姐姐往窗外看的时候,我在灶台前准备晚饭。
  ——你看看,它怎么渗透进去了?
  到了河口部分,汉江变得无限宽阔。傍晚退潮时分,沙滩赤裸裸地暴露出来,鸟儿聚集在上面。山的残影渐渐变得微小,向西退去,并且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没有云彩的日子,晚霞无拘无束地布满了天空。布满天空的晚霞反而显得很空,不过仔细看的时候,又会发现它很深邃,能够吸收人的视线。飞机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于浓浓的晚霞。前来着陆的飞机仿佛从晚霞那边渗透出来,变成了点,向着金浦方向靠近。阳台外面的天空就像水族馆,鱼儿在里面游来游去,正如姐姐说的那样。
  ——喂,那里面真的有人吗?
  晚霞散去,汉江对岸金浦方向的边缘亮起了灯,姐姐一直凝视着天空。我把威士忌和热牛奶放在姐姐面前的桌子上。姐姐轻轻地舔了舔杯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姐姐的嘴巴越来越刁了。小时候,姐姐就对烤鱼散发出来的烟味儿感到恶心,自从她绝经以后,只要在泡菜汤里加入小片猪肉,她就把汤碗远远地推开。即使把肉捞出来,姐姐只要闻一闻,也能闻出肉的味道。姐姐几乎从来不吃肉,也不吃带有腥味儿的鱼。长大以后,她才勉强吃点儿。春天,她把山蒜和荠菜切碎,混合起来,拌上米饭,加入酱油和精盐;夏天,她就在泡水的米饭上面加点儿虾酱,或者加一把凉拌莼菜。蘸辣椒酱吃鱿鱼,这也是姐姐夏天常吃的小菜。姐姐最喜欢吃的是加入青椒和酱油的炒鳀鱼,或者用芹菜腌制的水泡菜,还有凉拌藕片。
  两年前去世的姐夫曾经是位于南海岸自由贸易区的钢铁公司的顶梁柱。姐夫毕生都用在了工作上。他做课长和部长的时候,负责铁矿石原材料的进口和钢铁产品的出口业务,升职为常务以后,他就在这家拥有万余名生产工人的公司负责各种劳动争议和人事管理工作。姐夫总是戴着印有公司标志的领带,西服前襟也佩戴着公司的标签。姐夫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南海岸车间度过,只有周末和休假才回首尔。姐夫说南海岸边有很多柔软而芳香的水芹菜,他每次回家都要买回很多鳀鱼、莼菜、海带等海边的水产物。姐姐把芥菜和水芹菜放在一起,腌成水泡菜,还有加入青椒和酱油的炒鳀鱼,而且常常送给我吃。荠菜的水分渗透出来,姐姐腌的水泡菜汤是淡淡的紫色。用盐杀过的芹菜软软的,叶绿素里保留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我一个人生活,吃不完姐姐送给我的泡菜,只好叫来快递员,把泡菜送到舅舅家。
  姐夫每次往返首尔,都会乘坐飞机,机票由公司负担。两年前,中秋节休假结束之后,姐夫在回公司的路上因为飞机坠落去世了。姐姐年轻的时候拿到了驾照,但是她很少开车,只有在姐夫回家的时候才开车去机场。姐夫去世那天,姐姐还开车把姐夫送到机场。飞机从金浦机场起飞,没能在目的地的滑道上安全着陆,而是撞上了附近的荒山,坠落了。坠落事件发生在飞机起飞五十分钟之后。一百五十名乘客,一百三十人丧生。当时,姐姐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我开车带着姐姐去了事故现场。119队员到山顶用担架把掉落在上面的四肢和躯体抬下来。姐夫的尸体还算完整,领带上印着公司的标志,身份很快就得到了确认。在航空公司职员分发的乘客名单中,我看到姐夫的座位是A—6。坐在A排的六名乘客全部死亡。后面B排B—4、B—5、B—6座的乘客都活了下来。姐夫后面的座位就是B—6。在事故现场确定死者身份和亲属关系之后,我们把姐夫的尸体装进冷冻急救车,然后返回首尔。我们是傍晚时分出发的,连夜往首尔赶。急救车在前面走,我开车带着姐姐跟在后面。姐夫公司职员们的轿车排成了漫长的队伍,跟随在我们的后面。姐姐在车上不哭,不吃也不喝。她只是偶尔默默地擤擤鼻子。擤鼻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哭泣。经过竹田休息站的时候,姐姐说。
  ——喂,你说为什么B—6活下来了,而A—6却死了?
  我没有回答,姐姐又问了一遍。
  ——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姐姐并不是真的询问什么,她的声音被鼻子抽搐的声音淹没了,好像也没有期待我做出回答。我总是无法回答姐姐的问题。这时候,姐姐突然在车里流出了经血。姐姐涨红了脸,双手按住两腿之间。
  ——怎么办呢,怎么会突然这样……
  ——怎么了,姐姐?
  ——好热,热气从身体里涌出来了。
  我把车停靠在路边。午夜已过,我的月经也要来了,所以我的手提包里准备好了卫生巾。我打开车内灯,拿出卫生巾,撕开包装。姐姐在我旁边拉开裤子拉链,抬起了屁股。我把姐姐的裤子拉到屁股下面。姐姐的内裤湿了,散发着鱼腥味儿。看来是突然流出了大量的血。血从内裤旁边流下来,沾上了姐姐的大腿。我打开挂在指甲刀上的小刀,剪断了内裤裤裆的接缝儿和两边的接缝儿。这样姐姐就不用抬起双腿,也可以脱掉内裤了。可能是内裤太紧了,姐姐的小腹留下了松紧带的痕迹。我用卫生巾帮姐姐擦了擦大腿内侧。我给姐姐擦大腿的时候,姐姐把两条腿伸展开来。我把姐姐脱掉的内裤和用过的卫生巾装进塑料袋,扔到后排座位上。姐姐和我都没有带换洗的内裤。我把厚厚的夜用卫生巾粘在姐姐的裤子里。姐姐又抬起了屁股。我把姐姐的裤子提到屁股上面,帮她系好了扣子。粘在裤子里的卫生巾肯定没有紧贴在姐姐的下面。
  ——姐姐,快到了,你就坚持一会儿吧。很厚,不会有事的。
  ——对不起……
  姐姐用双手捧着脸,啜泣起来。姐夫戴着公司标志领带的尸体躺在担架上被抬出来的时候,姐姐都没有哭。姐姐没有靠近担架,她只是远远地站在旁边擤鼻子。可是,处理过突如其来的月经,姐姐却哭了很久。脱掉被经血浸湿的内裤,这有什么好哭的啊?或许,姐姐是为A—6和B—6的差别而哭?我在女性杂志上看过,女人临近绝经的时候,会因为微不足道的心理刺激而突然出血。然而我还是想象不出姐夫突如其来的死亡会在姐姐的生殖器里引发排卵和出血。破卵而出的小鱼,从东海岸水面游向阿拉斯加海洋的珍稀鱼类,那些气喘吁吁蠕动着爬向海边,接二连三死去的针尖儿般的小鱼浮现在我的脑海。姐姐被经血浸湿的内裤散发着鱼腥味儿,就是因为这个吗?姐姐的啜泣渐渐弥漫开来,低沉而安静。我看不到姐姐的哭泣内部遥远的地方,但是我能感觉到姐姐的哭泣正以它特有的深度湿润的渗透力穿过我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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